午后的养心殿静悄悄的,鎏金熏炉里燃着安神的百合香,暖融融的气息漫过紫檀木的桌椅,将窗外的清寒挡在了殿外。
皇上放下茶盏,带着几分倦意道:“该歇午觉了。”
年世兰本想着借故离开——余莺儿正得宠,这时候留在这里,反倒像是跟个新人计较,失了自己的身份。
可没等她开口,一旁的余莺儿却先福了福身,声音柔得像浸了蜜:“妾身就不打扰皇上和华妃娘娘休息了,嫔妾先告退了。”
“嗯,退下吧。”皇上眼皮都没抬,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年世兰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她原以为余莺儿这话不过是客气,总要等皇上温言留几句,再故作娇羞地推辞一番,没想到……她抬眼看向余莺儿,对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温顺,仿佛这退下的旨意不是拂逆了圣宠,反倒是如了她的意一般。
行完礼转身时,那抹鹅黄色的裙角扫过地砖,动作利落得没有半分留恋。
“倒是识趣。”年世兰看着那扇被轻轻合上的殿门,慢悠悠地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皇上怎么不让余妹妹陪着?毕竟刚封了位份,正是新鲜热乎的心头好呢。”她说得像是吃醋,尾音却微微上扬,听不出半分真恼的意思。
皇上往软榻上靠了靠,扯了扯衣襟,忽然笑了:“这见了面,倒不如那晚在倚梅园时来得心动了。”
年世兰心里暗笑——果然,没了那层“逆风如解意”的滤镜,这冒牌货的分量便显出来了。
她面上却故作惊讶,伸手替皇上解着腰间的玉带:“哦?感觉不对了?那皇上可别是认错了人。”指尖触到冰凉的玉扣,她话锋一转,带着几分玩笑的口吻,“不过您是天子,喜好变了也是常事。臣妾伺候您午睡吧。”
皇上握住她的手,指尖带着暖炉的温度:“还是你贴心。”
沈眉庄回到咸福宫时,心还悬在半空。
她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一本《女诫》,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株光秃秃的海棠树上,半天也没翻一页。宫女采月端来一碗冰糖银耳羹,轻声道:“小主,趁热喝吧,看您这手都凉了。”
沈眉庄摇摇头,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放着吧,我不渴。”
她从翊坤宫回来后,便一直坐立难安。
年世兰那句“下午会有旨意”像颗石子投在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会是晋封吗?还是别的什么事?若是晋封,能到哪一步?她不敢想太多,却又忍不住去想,指尖攥得发紧,连带着心口都有些发闷。
直到未时三刻,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便是太监尖细的唱喏:“圣旨到——咸福宫沈贵人接旨!”
沈眉庄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到了矮几,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她却浑然不觉,快步走到殿中跪下。
宣旨的太监展开明黄的圣旨,声音朗朗:“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贵人眉庄,性资敏慧,淑慎端良,着封惠贵人,钦此。”
“臣女沈眉庄接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颤抖,叩首时,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心里那块悬了半日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起身时,采月连忙扶了她一把,眼里满是欢喜:“小主,您成惠贵人了!”
沈眉庄看着那卷圣旨,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的朱红印玺,唇边终于绽开一抹释然的笑。
虽是贵人,可这“惠”字封号,却比寻常贵人尊贵了许多——有封号,便意味着在皇上心里有了一席之地,不再是那个可有可无的“沈贵人”了。
正欢喜着,又有小太监来报:“小主,敬嫔娘娘宫里也传了旨,敬嫔娘娘晋封敬妃,二月二行册封礼呢!”
沈眉庄点点头,心里越发明白,这定是年世兰在皇上面前说了话。
她轻轻吁了口气,对采月道:“取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来,我要去给华妃娘娘道谢。”
坤宁宫的偏殿里,光线有些昏暗。
皇后端坐在铺着明黄色软垫的宝座上,手里摩挲着一串紫檀佛珠,听到剪秋回报沈眉庄与敬嫔晋封的消息时,佛珠忽然停住了。
“年世兰提议的?”她缓缓抬眼,眼底没什么温度,只有一片沉沉的阴翳。
剪秋垂着手,恭声道:“是,听苏培胜身边的小太监说,午时在养心殿用膳时,华妃娘娘提起夜宴操劳,皇上便顺水推舟晋了位份。”
皇后冷笑一声,将佛珠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她倒是会做人。沈眉庄原就得宠,敬嫔又是个安分的,这两人得了她的好,往后怕是要唯她马首是瞻了。”
“娘娘,”剪秋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奴婢还听说,近来华妃与莞常在往来颇密,前些日子还去碎玉轩探过病呢。”
皇后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她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算计着什么:“端妃养了温宜,如今又多了个敬妃,若再把甄嬛拉拢过去……这后宫,难不成要成了她年世兰的天下?”
“那曹贵人那边……”剪秋小心翼翼地问。曹琴默本是她们计划里牵制年世兰的一颗棋,如今看来,怕是指望不上了。
“听说病得更重了,”剪秋顿了顿,压低声音,“音袖偷偷跟我说,自打华妃去了趟启祥宫,曹贵人便不肯好好喝药了,整日昏昏沉沉的,像是……像是没了求生的心思。”
皇后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看来是被年世兰拿住了把柄。
也罢,一个失了势的贵人,留着也没用。”她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冷了几分,“安答应那边呢?”
“还在碎玉轩住着,倒是安分,只是……”剪秋迟疑了一下,“一直没侍过寝,皇上怕是早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皇后端起桌上的茶盏,掀开盖子抿了一口,茶水已经凉了,像她此刻的心思:“你去跟她说,让她备好些,这两日便安排她侍寝。”她原想亲自去跟皇上提,可余莺儿这几日占着圣宠,倒不如先让安陵容试试水——总归是个听话的,比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余莺儿好用些。
承乾宫的夜总是比别处更静些。窗纸上糊着厚厚的棉纸,挡住了外面的寒风,殿里燃着一盆银丝炭,暖融融的,连空气里都带着淡淡的药香——甄嬛的风寒还没好透,太医说要多静养。
年世兰坐在甄嬛对面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个玉扳指,听甄嬛说着近来读的诗词。
正说到兴头上,殿门忽然被猛地推开,跟着便是一阵带着哭腔的呼喊:“莞姐姐!”
甄嬛抬头一看,只见淳常在方淳意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头发有些散乱,脸颊冻得通红,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一进门就扑到甄嬛身边,哭得抽抽噎噎:“莞姐姐,你可要救救欣姐姐啊!”
甄嬛连忙扶住她,见她哭得急,忙让流朱去拿杯热奶茶:“淳儿,别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方淳意抬起头,泪眼婆娑的,正要开口,目光忽然扫到坐在一旁的年世兰,哭声猛地一顿,像是被掐住了喉咙。
她愣了愣,连忙擦了擦眼泪,福身行礼,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给……给华妃娘娘请安。”
年世兰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鼻尖上。
这淳常在平日里总装得天真烂漫,此刻却顶着风雪从延禧宫跑到承乾宫,哭成这副模样,倒像是特意演给谁看的。
她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这大晚上的哭成这样,还能从延禧宫一路跑过来,看来外面的雪是没下大,倒不怎么冷。”
甄嬛心里也微微一动。淳儿向来胆小,今晚却敢冒着寒风跑这么远,还偏巧在年世兰在的时候来,的确有些蹊跷。
可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又不像作假,便柔声道:“淳儿,先喝口热奶茶暖暖身子,有话慢慢说。”
方淳意接过流朱递来的奶茶,双手捧着杯子,指尖的冰凉触到温热的瓷壁,才缓过些神来。
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说:“方才我和欣常在姐姐从敬嫔娘娘宫里出来,走到长街时,正好遇上余答应坐着凤鸾春恩车过来。那天风大,吹得欣姐姐手里的灯笼晃了晃,就离那马车近了些……”
她顿了顿,眼泪又涌了上来:“那御马被惊了一下,其实也没怎么样,就是嘶鸣了两声。可余答应却不依不饶,说欣姐姐冲撞了她,还说姐姐是故意的,当场就让太监把欣姐姐拖下去,关进慎刑司了!”
“什么?”甄嬛猛地站起身,眉头紧紧蹙起,“慎刑司是关押犯了错的宫人的地方,欣姐姐是皇上亲封的常在,余答应不过是个新封的答应,凭什么关她?”
方淳意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哭得更凶了:“我也不知道啊……余答应说她是皇上的心头肉,谁敢惹她就是惹皇上……莞姐姐,我怕,欣姐姐会不会出事啊?”
年世兰在一旁听着,心里冷笑。
这出戏她倒是记得——前世余莺儿就是仗着圣宠,把欣常在关进了慎刑司,后来还是甄嬛和沈眉庄求到皇上跟前,才把人放出来的。
只是没想到,这淳儿倒是会挑时候,偏偏选在自己在这儿的时候来。
她抬眼看向方淳意,见她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眼底却没多少真真切切的恐惧,反倒像是急于把事情说给甄嬛听。
年世兰轻轻敲了敲桌面,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穿透力:“那你去找皇上皇后啊?跑到这儿来找莞常在,她还在病中,能帮你什么?”
方淳意被问得一愣,眼神有些闪躲,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当时吓坏了,也不知道该找谁……想着莞姐姐心善,或许有办法……”
年世兰勾了勾唇角,目光锐利如刀:“余答应无理在先,本就是她的错,你有什么好怕的?你跑来找莞常在,不就是想让她为你出头吗?可她病着,怎么去?难不成要让她拖着病体去养心殿求皇上,或是去坤宁宫找皇后?”
方淳意的脸“唰”地一下白了,手紧紧攥着衣角,说不出话来。
她原是想借甄嬛的口把事情闹大,最好能让皇上知道余莺儿跋扈,可没料到年世兰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堵得她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
她下意识地拉了拉甄嬛的衣袖,眼神里满是哀求,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甄嬛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虽有疑虑,却还是软了下来。
毕竟是多年的姐妹,又是在宫里相依为命,总不能见死不救。
她看向年世兰,语气带着几分恳切:“娘娘,您看这事儿……”
年世兰瞥了她一眼,知道甄嬛是心软了。
她慢悠悠地站起身,理了理裙摆:“本宫能有什么法子?这后宫的规矩,终究是皇后说了算。”她转头看向一直候在门外的周宁海,“周宁海。”
“奴才在。”
“你送淳常在去坤宁宫,”年世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告诉皇后娘娘,余答应仗着圣宠关押欣常在,让皇后娘娘定夺。”
方淳意一听要去坤宁宫,脸色更白了。
她怎么敢去?
谁不知道今晚皇上在坤宁宫歇着?
余莺儿正得宠,这时候去告状,岂不是往皇上枪口上撞?
她连忙拉住甄嬛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莞姐姐……”
年世兰像是没看见,继续说道:“余答应无理在先,本就是她的过错,你有什么好怕的?你既想来救欣常在,总不能只敢在这儿哭,不敢去见皇后吧?”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甄嬛身上,“还是说,你其实不是来救欣常在,是想让莞常在替你出头,好让她病中再惹一身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