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的窗棂将午后的日光筛成细碎的金斑,落在紫檀木桌的青瓷茶盏上,漾出一圈圈温润的光晕。
甄嬛执盏的手指微微一顿,听着年世兰话音里未散的寒意,忙抬眼笑道:
"姐姐宽心,既然皇上已有旨意,便是尘埃落定了。"
她刻意放缓了语调,尾音轻扬,像是要将方才那点关于安陵容的暗涌轻轻拂去。
年世兰斜倚在铺着银狐软垫的宝座上,朱红蔻丹漫不经心地划过腕间的赤金镶红宝镯子,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她眼尾轻挑,唇边浮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皇上心里有数便好,总不能让妹妹受了委屈还没个说法。"
话虽如此,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垂首坐在下首的安陵容,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人心里的盘算都剖出来细看。
沈眉庄端坐在甄嬛身侧,素色裙摆上绣着的兰草纹在光影里静静舒展。
她指尖捻着素白手帕,轻声附和:
"余氏那般轻狂,本就不该留着祸乱宫闱,如今赐死也是她咎由自取。"
话音刚落,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带着几分慌张的气息。
"小主!"浣碧掀着米白色的软帘快步进来,鬓边的银流苏还在微微晃动。
她一眼瞥见殿内的年世兰与沈眉庄,忙敛衽行礼,额角沁出的薄汗顺着脸颊滑落:"回各位主子,冷宫那边出事了。"
年世兰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能出什么事?难不成她还能翻天?"
"余氏不肯就死,在冷宫里哭闹不休,"浣碧声音里带着怒意,"她摔了东西,还说要见皇上最后一面,否则死也不闭眼!"
沈眉庄秀眉紧蹙,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这都什么时辰了?皇上一早便去圆明园了,她此刻想见皇上,分明是痴心妄想。"
甄嬛放下茶盏,瓷杯与桌面轻触的脆响在殿内荡开。她看向浣碧,语气沉稳了几分:"这般大事,回禀皇后娘娘了吗?"
"皇后娘娘这几日头风正重——"年世兰接过侍女递来的剥好的荔枝,语气里淬着几分讥诮:
“听说连床都下不来,哪里还有精神管这等腌臜事?"
她将荔枝肉丢进嘴里,舌尖轻卷,眼波流转间尽是了然:"怕是就算皇后醒着,也未必愿意见这等疯妇闹宫的场面。"
"余氏不仅哭闹,还在宫里大骂小主!"浣碧急得声音发颤,"说的那些话......污秽不堪,奴婢听着都替小主气不过!"
年世兰指尖在宝座扶手上轻轻叩着,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安陵容身上。她忽然勾了勾唇角,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皇后娘娘身子不适,本宫若是插手,倒显得僭越了。安常在,你去一趟冷宫吧。"
安陵容正低着头数着裙摆上的缠枝纹,冷不丁被点名,身子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雀鸟。
她慌忙站起身,膝盖撞到凳脚发出轻响,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娘娘,嫔妾......嫔妾怕担不起这差事......"
"不过是去问句话,"年世兰眼皮都未抬一下,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问她到底想怎么样才肯安分。若是问明白了就回来回话,若是她自己想通了死了,便不用来回了。"
"是......"安陵容咬着下唇,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只能低着头应声退下。
出了承乾宫的朱漆大门,午后的热风扑面而来,吹得安陵容鬓边的珠花微微摇晃。
她定了定神,忙拉住身后的宝鹃,声音压得极低:"你立刻去景仁宫,把这里的事告诉皇后娘娘。"
宝鹃一愣,见安陵容眼神急切,忙点头应道:"小主放心,奴婢这就去。"
"你听好,"安陵容攥着宝鹃的手腕,指节都泛了白,"一定要快!我先去冷宫那边等着,皇后娘娘若有什么吩咐,你马不停蹄地来告诉我,半点差错都不能有!"
宝鹃看着她眼底的焦灼与一丝隐秘的期待,忙不迭点头:"奴婢省得!"
说罢转身快步朝景仁宫的方向去了,裙角在青石板路上划出急促的弧线。
安陵容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宫墙拐角,才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襟,带着另一个侍女朝冷宫方向走去。
冷宫的朱漆大门早已斑驳,门轴转动时发出"吱呀"的哀鸣,像是在诉说着无数深宫怨魂的悲戚。
承乾宫内,沈眉庄看着安陵容仓皇离去的背影,轻轻蹙起眉头:"姐姐让安妹妹去,怕是不妥吧?她性子本就怯懦......"
年世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雾氤氲了她眼底的神色:"怯懦?宫里的人,哪有真怯懦的?不过是没被逼到份上罢了。"
她放下茶盏,目光锐利如鹰,"咱们且看着便是。"
甄嬛指尖微凉,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她望着窗外宫墙的飞檐,轻声道:"余氏虽该死,但这般折腾,终究是难看。"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香炉里的檀香袅袅升起,在空气中弥漫开清苦的香气。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小夏子低着头快步走了进来,腰间的玉带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奴才参见华妃娘娘,惠贵人,莞贵人。"小夏子规规矩矩地行礼,声音平稳,却掩不住一丝异样。
年世兰抬了抬眼:"起来回话吧,冷宫那边怎么样了?"
小夏子垂着眼帘,语气听不出喜怒:"回娘娘的话,余氏......自尽了。"
甄嬛握着帕子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腹抵着帕子上的暗纹,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沈眉庄也微微一怔,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
年世兰嘴角勾起一抹淡讽的笑:"倒是利索。"
"弓弦上的工夫,干净利落,"小夏子抬头看了甄嬛一眼,补充道,"莞贵人放心,没拖泥带水。"
甄嬛瞳孔微缩,指尖微微发凉:"放心?这话怎么说?"
小夏子垂回目光,声音依旧平稳:
"是安答应的意思。余氏在冷宫里哭闹不休,还一个劲地辱骂莞贵人,安答应说左右是个死,何必让贵人平白受这腌臜气,便让奴才......用弓弦勒死了她。"
"活活勒死的?"甄嬛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忙用手帕捂住嘴,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是。"小夏子应道,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寻常事,"安答应说,总不能让贵人被这疯妇污了名声。"
沈眉庄脸色发白,手里的手帕被捏得皱成一团,指节泛出青白:"真是安妹妹的主意?"
"奴才不敢欺瞒贵人,"小夏子低着头,"当时余氏闹得厉害,若非安答应拿主意,奴才们也不敢擅自做主。"
甄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心口的气堵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槿汐见她脸色不对,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轻声道:"小主别急,仔细身子。"
浣碧也赶紧倒了杯温水递过来,眼里满是担忧:"小主喝点水顺顺气。"
年世兰看着甄嬛和沈眉庄的反应,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死了便死了,省得再折腾。不过......"
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小夏子身上,"安答应的意思,可未必是本宫的意思。本宫只让她去看看情况,可没让她做什么主。"
小夏子心里一凛,忙低头应道:"奴才记下了。"
他心里清楚,这话是说给他听的,更是说给养心殿那位听的。
"行了,下去吧。"年世兰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一丝倦意。
"奴才告退。"小夏子躬身退下,脚步轻快地出了承乾宫。
他知道,这宫里的事,从来都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安陵容今日这一步,怕是把自己彻底推到了华妃的对立面,也未必能讨到皇后的好。
殿内,甄嬛靠在槿汐怀里,脸色依旧苍白。
她闭了闭眼,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竟不知......安妹妹竟有这般狠绝的心思。"
沈眉庄叹了口气,指尖抚过微凉的茶盏边缘:"许是被余氏逼急了吧,只是......终究是太过残忍了些。"
年世兰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响声:"残忍?宫里哪有不残忍的事?她若不狠,将来死的便是她自己。"
她看着甄嬛,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你呀,就是心太软,这宫里的心软,可不是什么好事。"
甄嬛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日影一点点西斜,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她想起初见安陵容时,那个穿着素色衣裙、怯生生站在角落里的姑娘,怎么也想不到,如今她竟能面不改色地让人勒死余氏。
宫墙之内,果然能把最柔弱的人,也磨出锋利的爪牙。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小允子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安答应吉祥。"
安陵容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带着一丝刻意的轻快:"莞姐姐在吗?我来看看姐姐。"她以为年世兰早已离开,特意等了许久才过来,想着在甄嬛面前卖个好。
"安答应稍等,"小允子的声音响起,"华妃娘娘和惠贵人都在呢,奴才这就去通传。"
安陵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脚步猛地顿住。
她怎么也没想到,年世兰竟然还没走!
心口像是被泼了盆冷水,瞬间凉了半截。
她慌忙理了理鬓发,强装镇定地笑道:"不必了,我就是路过,既然华妃娘娘在,我就不进去打扰了。"
她抬起手按了按鬓边的珠花,指尖微微发颤,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小允子,你也不用告诉莞姐姐我来过了,我改日再来看她。"
说罢不等小允子回话,便转身快步离去,裙摆扫过青石板路,留下仓促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