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的夏日总是来得格外缠绵,蝉鸣从清晨吵到日暮,荷塘里的荷叶绿得发油,连风都带着股黏腻的热气。
自从那日年世兰跟皇上提了句“该雨露均沾”,皇上果然改了性子,午膳时来翊坤宫坐坐,其余时候便多在甄嬛的碎玉轩和沈眉庄的若水轩走动,倒让后宫那些盯着翊坤宫的眼睛,渐渐收敛了些。
这日午后,年世兰正歪在廊下的竹榻上翻着账本,忽听颂芝说惠贵人沈眉庄来了。
她放下账本坐直身子,刚要叫人请进来,就见沈眉庄提着个食盒,笑眯眯地走进来,鬓边别着朵新摘的荷花,衬得她眉眼越发清丽。
“给娘娘请安。”
沈眉庄屈膝行礼,声音里带着几分雀跃:“今日做了些薄荷糕,想着娘娘怕热,送来给您解解暑。”
年世兰让颂芝接过食盒,指了指对面的竹凳:“坐吧,这日头正毒,怎么还跑一趟?”
她目光落在沈眉庄脸上,见她气色红润,眼底却藏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该不会是那事儿要来了吧?
沈眉庄刚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说:“娘娘,您听说了吗?臣妾宫里新来个太医,叫江至,是臣妾的同乡呢。”
她拿起块薄荷糕递过去,语气里满是信赖:
“这趟跟着来圆明园的太医本就少,温实初大人又被请去给护国公孙老公爷瞧病了,臣妾想着找江诚大人,又听说您派他去端妃娘娘那儿照看温宜了,便没好意思再开口。”
年世兰捏着薄荷糕的手指微微收紧,舌尖尝到的凉意压不住心头的慌。
她抬眼看向沈眉庄,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些:“也是姓江?本宫怎么没听江诚或江慎提过有这么个同乡?”
江诚与江慎是她的人,在妇科上素有盛名,这些年一直伺候她。
只是她身子里那点麝香的底细,两人怕是早就瞧出来了,却碍于皇命,半个字不敢多言。
“听说是江诚大人的远房侄子,打小跟着学医,最擅长调理女子身子。”
沈眉庄浑然不觉她的异样,从袖中取出张药方,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他给臣妾开了张方子,说是能调理气血,对想求子的人最灵验。臣妾想着娘娘也……便特意拿来给您瞧瞧,若是合用,咱们一起用着试试?”
年世兰看着她眼里真切的期盼,心里又是暖又是涩。
这傻姑娘,还记挂着自己求子的事。
她接过药方,指尖触到泛黄的纸页,上面的字迹清隽,药材也多是些当归、枸杞、益母草之类的温补之物,乍一看确实没什么不妥。
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些年喝的药比茶水还多,虽算不上精通医理,却也看得出门道——这方子太过“周全”,周全得像是刻意挑不出错处。
她捏着药方的边角,指尖微微发颤:“难为你还想着我。”
话里没再用“本宫”,倒添了几分亲近。
“只是这方子……”年世兰顿了顿,抬眼看向沈眉庄,语气郑重了些,“一会儿我让江诚过来瞧瞧。太医的方子哪能随便用?别的不说,若是伤了身子,可就亏大了。”
她是真怕沈眉庄再像前世那样,被人用“方子”算计了去。
沈眉庄连忙点头:“娘娘说的是,还是您想得周到。”
她笑着又提起别的:“对了娘娘,臣妾宫里最近新来个小宫女,叫茯苓,手可巧了,做的酸梅汤酸甜正好,消暑最灵。等您得空了,去臣妾那儿坐坐,让她给您做一碗尝尝?”
“茯苓?”年世兰捏着药方的手猛地一顿,抬眼看向沈眉庄,眼底满是惊色。
“那个茯苓……不是早就被赐死了吗?”
前世那个叫茯苓的宫女,是皇后安插在她宫里的眼线,后来因做手脚被发现,早就被她打发去了慎刑司,怎么会出现在沈眉庄宫里?
沈眉庄见她反应大,连忙摆手:“不是那个茯苓,就是名字一样罢了。”
她笑着解释:“这小丫头是刚从内务府调过来的,性子憨直,做的酸梅汤里放了新摘的荷叶,喝着带着股清香味儿呢。”
年世兰这才松了口气,指尖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
许是最近烦心事多,竟有些草木皆兵了。
她勉强笑了笑:“那改日倒真要去尝尝,看是不是比翊坤宫的酸梅汤更合口。”
沈眉庄又坐了会儿,说了些园子里的新鲜事,见年世兰频频用帕子按额角,便识趣地告辞了。
她刚走,年世兰就把药方往桌上一拍,对颂芝道:“去,把江诚给我叫来,让他仔细看看这方子,半点错处都别放过!”
颂芝见她脸色凝重,不敢耽搁,转身就往后院的太医房去了。
年世兰重新拿起药方,对着日头仔细看。
当归活血,枸杞补阴,益母草调经……
样样都是好药材,可合在一起,总让她觉得像张“温水煮青蛙”的方子,看似无害,却可能在不知不觉中伤了根本。
转眼到了温宜公主生辰前几日,天越发热得邪乎,树梢上的蝉鸣像是要把人的耳膜震破。
年世兰的胃口一日差过一日,往日能吃两碗饭,如今半碗都咽不下去。
这日她依着惯例去寿康宫陪太后用午膳,刚坐下没吃两口,就被太后瞅出了端倪。
“你这几日怎么了?”太后放下筷子,看着她面前几乎没动的碗碟,眉头微蹙,“哀家瞧着你脸都瘦尖了,是不是园子里的饭菜不合口?”
年世兰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声音有些发虚:“许是天太热了,没什么胃口。”
她按着胸口,轻轻叹了口气:“最近总觉得胸口发闷,像是中暑了似的,浑身乏得很。”
太后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没觉得发烫,才放下心来:“中暑了就少往外跑,这几日别来给哀家请安了,在翊坤宫好好歇着。”
她夹了块绿豆糕放在年世兰碟子里。
“温宜生辰那日定要忙活到半夜,你现在不养着些精神,到时候怎么撑得住?”
年世兰本就觉得累,听太后这么说,便顺势应了:“谢皇额娘体恤,那臣妾就先回了。”
从寿康宫出来,日头正毒,晒得人头晕眼花。
年世兰刚坐上轿撵,忽然想起沈眉庄说的酸梅汤,便对轿外的颂芝道:“改道去若水轩,尝尝惠贵人说的酸梅汤。”
她心里其实还惦记着那张药方,想着顺便再问问沈眉庄,那江至太医还有没有说些别的。
轿子刚到若水轩门口,就听见院里传来一阵笑语声。
年世兰挑开轿帘一看,只见齐妃、敬妃、欣常在都在,连平日里不怎么露面的徐答应,也坐在廊下的石凳上,手里正剥着莲子,瞧着倒像是凑在一起说什么喜事。
“这院里可真热闹。”年世兰下了轿,脸上堆着笑,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本宫还想着来讨碗酸梅汤,看来是来巧了?”
“给华妃娘娘请安!”众人连忙起身行礼,齐妃性子最急,刚站直就笑着说:“可不是巧了?我们正说喜事呢!”
年世兰在主位坐下,接过颂芝递来的茶,明知故问:“什么喜事,值得你们聚在一块儿?”
冯若昭笑着接口:“是惠贵人的喜事!我们瞧着眉庄最近总爱吃酸的,还总犯困,齐妃姐姐说这症状像极了有孕,欣常在也说她怀公主时,就是这般模样呢!”
年世兰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溅在手背上,烫得她指尖一缩。
她抬眼看向沈眉庄,见她脸颊微红,正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着,心里那股不安,像潮水似的涌了上来。
怎么偏偏在这时候?
“还没确定呢。”沈眉庄连忙摆手,声音里带着几分羞涩,“许是天热没胃口,才想吃些酸的。齐妃姐姐和徐答应太心急了。”
冯若昭道:“是不是,让太医来瞧瞧就知道了。臣妾已经让人去请江至太医了,估摸着也该到了。”
年世兰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攥紧了帕子。
江至?又是江至?
她刚要开口说让江诚也来,就见沈眉庄看向自己,眼里满是期待:“娘娘也在这儿正好,等太医来了,一并给您也把把脉,您最近总说乏,许是也该调理调理。”
年世兰刚要应下,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人影都晃了起来。
她扶着桌沿想稳住身子,指尖却发软,连茶杯都险些碰倒。
“娘娘!”颂芝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声音里满是惊慌。
“华妃姐姐!”沈眉庄和冯若昭也连忙起身围过来,见年世兰脸色惨白,嘴唇都没了血色,吓得不轻,“您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
年世兰靠在颂芝怀里,脑子却在飞快地转着。
此时江至若是来了,当着众人的面说沈眉庄有孕,再顺势开些“安胎药”,往后若是出了岔子,谁还说得清?
她必须想个法子,先把这局面稳住。
她定了定神,强撑着对沈眉庄说:“惠贵人,本宫头好晕,怕是真中暑了……能不能借你的寝宫躺会儿?”
沈眉庄哪里还敢耽搁,连忙对身边的采月道:“快!扶娘娘去里间的软榻上歇着,再拿盆冷水来,给娘娘擦擦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