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听着皇上降罪徐湘颐的话,垂在袖中的手悄悄松了松。
虽失了个棋子,好在没牵连到自己,这便已是万幸。
她正想再说几句安抚的话,却见皇上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审视:“协理六宫的事,不是一直让敬妃打理么?皇后怎么又亲自过问了?身子大安了?”
这话听着像是关心,皇后心里却“咯噔”一下。
皇上素来知她近年身子虚,才让敬妃协理六宫,今日突然问起,分明是意有所指。
她忙敛衽行礼,语气恭顺:“如今时疫闹得人心惶惶,臣妾怕敬妃一个人忙不过来,想着能搭把手便搭把手,不敢劳烦皇上挂心。”
“既身子好了,那协理六宫的事,自然该交还你手上。”皇上挥了挥手,像是在说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苏培盛,传旨下去,敬妃连日操劳,让她好生歇着,六宫事宜仍由皇后主持。”
“奴才遵旨。”苏培盛躬身应下,眼角余光瞥见皇后脸上掠过一丝错愕,随即又换上了恭谨的笑意。
皇后心头五味杂陈。
重掌六宫看似荣宠,可眼下时疫横行,京中人心惶惶,这差事分明是烫手山芋。
皇上这是……敲打她?
还是真信了她“身子大安”的说辞?
她不敢细想,只得屈膝谢恩:“臣妾谢皇上信任,定当尽心料理六宫事宜,不负圣托。”
“嗯,回去吧。”皇上摆了摆手,目光已转向襁褓中的五阿哥,再没看她一眼。
皇后退出殿外时,夜风正卷着寒意扑面而来。
她拢了拢披风,望着钟粹宫紧闭的宫门,眉头拧成了疙瘩。
徐湘颐虽被降位禁足,可皇上那话里的疏离,年世兰方才的沉静,都让她心里不安。
这六宫之权重回手中,怕是没那么好接。
内殿里,吉嫔望着皇后离去的背影,轻轻吁了口气。
她原以为皇上让皇后重掌六宫是偏袒,此刻却品出了几分意味。
皇上这是把时疫期间的担子全压给了皇后,若有半分差池,便是皇后的不是。
她悄悄抬眼,见年世兰正垂眸品茶,嘴角似有若无地噙着笑意,心里便更明白了几分。
这位华贵妃,心思可比自己想的深多了。
“皇上还没见过小阿哥呢,臣妾让人把他抱进来?”年世兰放下茶盏,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皇上正看着吉嫔苍白的脸,闻言点头:“抱来瞧瞧。”
乳母抱着襁褓轻手轻脚地进来,屈膝行礼后将孩子递到皇上面前。
皇上小心翼翼地接过,见襁褓中的婴儿虽瘦小,却眉眼周正,小手还攥着拳头动了动,不由得眉开眼笑:“好孩子,看着便有精神。”
“小阿哥行五,还请皇上赐名。”年世兰适时开口,目光落在吉嫔身上。
只见她虽闭着眼,耳根却悄悄红了,显然也在盼着这个名字。
皇上抱着孩子端详片刻,沉吟道:“便叫弘昼吧,愿他往后安宁康健。”
“弘昼……”吉嫔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角滑下一滴泪,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是为人母的柔软。
年世兰见事已了,起身行礼:“皇上在这儿陪着吉嫔吧,臣妾先回翊坤宫了,明儿再来看她。”
皇上点头,又叮嘱道:“最近时疫猖獗,你也少往外走,翊坤宫的防卫再加紧些,别让闲杂人等靠近。”
“臣妾省得。”年世兰屈膝告退,走出殿门时,见月光已洒满宫道,远处的宫墙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她知道,皇后重掌六宫只是开始,时疫未平,这宫里的风浪,还远着呢。
时疫来得比预想中更凶。
不过几日,宫中便陆续传出宫人染疫的消息,起初只是零星几例,没过两日,竟连景仁宫的洒扫宫女都倒了两个。
一时间,各宫人心惶惶,门窗紧闭,连宫道上都少见人影,唯有捧着药箱匆匆奔走的太医和侍卫,透着几分肃杀。
翊坤宫内,年世兰正让周宁海清点药材。
乳母抱着珞宁和绯昀守在内殿,殿门帘外挂着艾草,廊下日日焚烧石灰,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药味。
“娘娘,太医院送来的防疫药材都清点好了,够咱们用半个月的。”
周宁海捧着账册回话。
“只是外面传来消息,景仁宫又倒下三个,皇后娘娘正发急呢,说是太医院的方子都不管用。”
年世兰指尖划过药箱里的艾草,眉头微蹙。
前世温实初研制的时疫方子救了不少人,如今时疫再起,若能让他早日出头,或许能少些伤亡。
她正琢磨着该如何向皇上提议重用温实初,颂芝忽然掀帘进来:“娘娘,碎玉轩的莞嫔来了。”
“这时候她怎么敢往外跑?”年世兰有些意外,忙道,“让她进来。”
甄嬛穿着一身素色宫装,头上只簪了支银簪,见了年世兰,忙屈膝行礼:“给华贵妃请安。”
她脸色带着几分忧色,眼下还有淡淡的青影,显然也为时事焦虑。
“坐吧。”年世兰示意颂芝看茶,“这时候宫道上不安生,你怎么还特意跑一趟?”
甄嬛接过茶盏,指尖微微发凉,她轻声道:“娘娘,嫔妾是为着时疫的事来的。太医院的温实初温太医,近日研制出一个治疗时疫的方子。”
年世兰心头一松,面上却不动声色:“这是好事,怎么不直接呈给皇上?”
“方子是研制出来了,可……”甄嬛咬了咬唇,语气带着顾虑,“毕竟没在病人身上试过,温太医怕药性不稳,不敢贸然呈给皇上。可京中百姓和宫里的宫人都在遭罪,嫔妾实在不忍,想来求娘娘帮帮忙。”
“你想让本宫怎么做?”年世兰端起茶盏,目光落在她脸上。
“嫔妾想求娘娘恩典,能否让温太医先在几个染病的宫人身上试试方子?”甄嬛声音压得更低,“若是有效,再呈给皇上也不迟。只是如今染病的多在景仁宫,嫔妾人微言轻,怕是……”
年世兰明白了。
甄嬛是怕直接找皇后碰壁,更怕方子试砸了担责任,所以才来求自己。
她指尖在茶盏沿轻轻敲击着,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景仁宫是皇后的地盘,自己贸然插手,难免落人口实,可若是坐视不管,不知还要添多少冤魂。
“景仁宫的事,本宫确实不好直接插手。”年世兰放下茶盏,语气缓了缓,“不过,太后一向心慈,见不得宫中人遭难。你若信得过本宫,便让温太医把方子备好,本宫去寿康宫求太后出面。”
甄嬛眼睛一亮,忙起身行礼。
“多谢娘娘!嫔妾这就回去让温太医准备方子!”
她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感激,转身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年世兰看着她的背影,对颂芝道:“取件厚披风来,本宫去趟寿康宫。”
寿康宫内暖意融融,太后正坐在窗边翻佛经。
竹息在一旁研墨,见年世兰进来,忙起身迎驾:“贵妃娘娘来了。”
“给太后请安。”年世兰走到榻前,见太后放下佛经,便顺势挨着榻沿坐下,拉着太后的手轻轻晃了晃,“太后,您可得救救宫里的人。”
太后被她这孩子气的动作逗笑了,拍了拍她的手:“多大的人了,还跟哀家撒娇。出什么事了?”
“是时疫的事。”年世兰收了笑意,语气凝重起来,“太医院的温实初研制出个方子,说是能治时疫,可没试过不敢呈给皇上。莞嫔求到臣妾这儿,想让他先在染病宫人身上试试,可如今染病的多在景仁宫,臣妾哪敢去跟皇后开口?”
她扁了扁嘴,带着几分委屈:“皇后素来不喜欢臣妾,臣妾若是去说了,她定当臣妾想插手景仁宫的事。可眼看着宫人一个个倒下,臣妾心里急啊,只能来求太后您了。”
太后看着她眼底的真切忧色,叹了口气:“你啊,倒是心善。”
她何尝不知时疫的厉害,这几日寿康宫也加强了防护,连给她请安的妃嫔都免了。
“京中时疫闹得人心惶惶,皇帝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若真有管用的方子,自然该试试。”
年世兰眼睛一亮,忙道:“太后您愿意帮忙?”
“哀家是看着宫里人遭罪心疼。”太后点了点她的额头,“都是当额娘的人了,还学小姑娘撒娇。行了,这事儿哀家应了。”
她转头对竹息道:“你去太医院传温实初,让他带着方子去景仁宫,就说是哀家的意思,让他仔细诊治,若方子管用,重重有赏。”
“是。”竹息躬身应下,转身便去安排。
年世兰笑着谢恩:“多谢太后,您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少给哀家戴高帽。”太后被她逗得眉眼舒展。
“你也别在这儿待久了,赶紧回翊坤宫去,孩子们还等着你呢。这时候宫里乱,你自己也当心些。”
“臣妾省得,那臣妾告退了。”年世兰起身行礼,走到门口时,听见太后在身后轻声道:“回来。”
她转身回头,见太后望着她,眼神带着几分复杂的暖意:“你如今有了孩子,行事更要稳重些。皇后那儿……你少跟她置气,安稳把孩子养大才是正经。”
年世兰心头微动,躬身应道:“臣妾记下了,谢太后关心。”
出了寿康宫,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宫道的石板路上,却驱不散连日来的阴霾。
年世兰深吸一口气,空气里的药味似乎淡了些,她望着远处景仁宫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寿康宫内,竹息安排好温实初的事,回来复命时,见太后正望着窗外出神,鬓边的银发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太后,都安排妥当了,温太医已经带着方子去景仁宫了。”竹息轻声道,“华贵妃这性子,倒是比从前沉稳多了,还知道来求您帮忙,没自己硬闯。”
太后收回目光,拿起佛珠慢慢捻着,叹道:“有了孩子,心就软了,也知道权衡利弊了。她从前是仗着年羹尧的势,如今收敛些,倒更像个贵妃的样子。”
“说起年将军,前几日听说他身子不大好,怕是回不了西北了。”竹息低声道,“皇上这几日正忙着选接替他的人选呢。”
太后捻佛珠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年羹尧若真能归田养老,倒是好事。他手握兵权这些年,皇帝心里终究是有顾虑的。”
她望着佛龛上的香炉,轻声道:“只是这朝堂后宫,牵一发而动全身。年羹尧若失了势,年世兰在宫里的日子怕是也难……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竹息见她神色凝重,忙转了话题:“太后,您刚才还夸华贵妃沉稳,依奴才看,这次吉嫔的事,皇后做得确实太急了。吉嫔怀着皇子呢,真要是出了岔子,皇上怕是饶不了她。”
提到皇后,太后的眉头又蹙了起来:“她啊,就是太想不开。膝下无子便该安分些,偏要动那些歪心思。若不是年世兰及时出手,吉嫔和五阿哥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这皇后之位怕是也坐不稳了。”
“那皇上这次让她重掌六宫,是……”
“皇帝心里有数。”太后打断她的话。
“时疫期间六宫事务繁杂,若真出了差错,责任便在她身上。这既是给她权,也是给她担子,就看她能不能接得住了。”
竹息恍然大悟,忙道:“还是皇上和太后想得周全。”
太后没再说话,只是望着窗外飘落的秋叶,眼神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