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回京的銮驾,比太后和众人预想的还要快了半日。
那日午后,承乾宫的合欢花正落得纷纷扬扬,甄嬛刚从午睡中醒来,揉着惺忪的眼坐起身,就见明黄的身影坐在床边的梨花凳上,玄色常服的袖口沾着些风尘,正是赶回来的皇上。
“皇上?”甄嬛微微一怔,忙要起身,却被皇上按住了肩。
他的手掌带着旅途的薄凉,力道却不轻,像是怕她动了胎气。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让人叫醒臣妾?”
皇上望着她脖颈上贴着的药布,那是被松子抓伤的地方,虽已敷了药膏,边缘仍泛着红肿。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带着未散的疲惫:“朕在河南刚收到奏报,说你受了惊,富察贵人……”
他没说下去,只攥紧了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的玉镯。
“那边的事一料理完,朕就快马加鞭赶回来了,连养心殿都没回。”
甄嬛见他眼下的青黑,心里泛起一阵软意,反手握住他的手:“皇上一路劳顿,该先回养心殿歇歇的。”
皇上却没接话,只低着头,指尖微微发颤,像是自语,又像是对她说:“朕又没了一个孩子……又没了一个……”
他声音里裹着沉沉的无力。
“为什么朕的孩子,就不能好好活下来?”
甄嬛看着他眼底的痛色,心里也跟着发酸。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柔声道:“四郎累了,在这儿靠一会儿吧。”
说着往床里挪了挪,给他腾出半块地方。
皇上顺势躺下,却没敢碰她,只侧着身望着帐顶的缠枝莲纹,忽然转头看向她,眼神里带着恳求:“你一定要把这孩子生下来,好不好?朕会疼他,会护着他,绝不会让他出事。”
“嫔妾会的。”甄嬛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眼底漾起温柔的笑意,“嫔妾会拼尽全力护着他。”
皇上这才松了些,目光落在她脖颈的伤上,眉头又皱起来:“朕听说,你当时还去护富察贵人?便是你没怀身孕,朕也舍不得你冒半分险。”
甄嬛抬眼望他,眼里盛着恰到好处的崇拜与恳切:“嫔妾不是护她,是护着皇上的孩子。毕竟是龙胎,嫔妾见不得……”
话没说完,就被皇上拥进怀里。
他的怀抱不算温暖,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度:“在朕心里,便是她怀着龙胎,也及不上你半分。”
甄嬛靠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嘴上却柔声道:“四郎……”
“你先歇着。”皇上松开她,替她掖了掖被角,“皇额娘让人来传话,让朕去趟寿康宫。晚上朕再过来陪你。”
“皇上既回来了,也该去瞧瞧皇后娘娘和华贵妃。”甄嬛轻声提醒,语气周到。
“朕知道。”皇上又看了她一眼,见她气色尚可,才转身离去。
銮驾的尘土还没落定,皇上已踏入寿康宫。
殿内静悄悄的,冯若昭和沈眉庄正陪着太后说话,案上摆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水汽氤氲。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皇上躬身行礼,玄色衣袍扫过金砖地,带起一阵微风。
“皇上万福金安。”
冯若昭和沈眉庄忙起身行礼,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了七八分。
太后好端端召她们来,定是与皇上回宫有关。
“快起来吧。”太后笑着抬手,目光在皇上脸上转了一圈,见他眉宇间带着倦色,又道,“一路辛苦,坐吧。”
皇上谢了恩,在太后下首坐下。
冯若昭与沈眉庄刚要落座,沈眉庄忽然福了福身,笑道:“太后,这几日天儿暑热,嫔妾去小厨房做几样清凉点心来,给皇上和太后解解暑气。”
她心里清楚,皇上与太后定有私密话要说,她们这些做嫔妃的,断没有旁听的道理。
冯若昭立刻接话:“臣妾也去帮忙。皇上舟车劳顿,想来也饿了,多做几样爽口的才好。”
太后瞧着两人识趣,满意地点头:“去吧,不用多做,够吃就行。”
“谢太后。”两人应声退下,脚步轻快地往殿后小厨房去了,故意将脚步声放得响些,好让殿内知道她们走远了。
殿内只剩母子二人,太后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笃定:“皇帝刚去看过莞贵人了?”
皇上点头,想起甄嬛脖颈的伤,眉头又锁起来:“去看了。她脖子上的伤看着吓人,朕都没敢多问。”
“是啊,这次莞贵人怕是真吓坏了。”太后叹了口气,指尖捻着佛珠。
“好好的赏花宴,闹出这种事,富察贵人那孩子……也是个没福分的。”
皇上沉默片刻,声音沉了些:“皇额娘,宫里又没了一个孩子。朕原以为,世兰和吉嫔都诞下了孩子,往后总能顺遂些,没想到……”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太后,“儿子还听说,又是皇后宫里的猫。皇额娘,这‘意外’是不是太多了些?”
太后怎会听不出他话里的不满?
她转动着佛珠,慢悠悠道:“皇后自然有她的不是。可松子是畜生,哪是人能完全控制的?她许是一时心软,没舍得把猫送走,才出了这档子事。”
皇上皱着眉没说话。
他知道太后一向护着皇后,可这次的事,实在太巧了。
富察贵人刚有孕,皇后的猫就“失控”了,偏巧莞贵人也在,还被人推了一把。
若真是意外,未免太周全了些。
太后见他不语,知道他心里有芥蒂,便话锋一转:“哀家瞧着敬妃和惠贵人都不错,性子沉稳,也不张扬。既然皇后身子不适,不如就让她闭宫休养些时日,好好调理调理。”
皇上愣了一下。
他原以为太后最多斥责皇后几句,没想到竟会让她闭宫。
这说是“休养”,实则与禁足无异。
虽离他心里的预期还差些,但终究是有了处置,便顺着太后的话道:“皇额娘思虑周全,儿子都听皇额娘的。”
“这就好。”太后点头,语气愈发温和,“一会儿哀家就传懿旨,从明日起,后宫诸事交由华贵妃主理,敬妃与惠贵人协理六宫。皇后休养期间,任何人不得随意打扰。”
她顿了顿,看向皇上:“如今世兰有了绯昀和珞宁,性子也沉稳了许多,年家那边也安稳。皇上既信得过她,分些权给她,也能替你分担些。”
皇上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年世兰虽出身将门,如今却一门心思扑在孩子身上,行事比从前收敛了不少,让她主理后宫,确实放心。
“皇额娘说的是,就依皇额娘的意思。”
傍晚时分,皇后闭宫休养、华贵妃主理六宫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后宫。
景仁宫的偏殿里,皇后正临窗写字,宣纸上是“静水流深”四个楷书,笔力沉稳,不见半分慌乱。
剪秋站在一旁,急得额头冒汗:“娘娘,这闭宫休养,明摆着是禁足啊!太后这是……”
皇后放下狼毫,接过剪秋递来的湿巾擦了擦手,语气平淡:“既来之,则安之。”
“可……”剪秋还想说什么,却被皇后打断。
“甄嬛现在怀着孩子,你以为宫里恨她的人少吗?”皇后转头看她,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富察贵人的孩子刚没,她就查出有孕,富察贵人能甘心?再者,如今后宫就她一个有孕的,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她的日子,怕是比本宫难过多了。”
剪秋愣了愣:“可咱们闭宫了,外面的消息都传不进来,怎么知道她的动静?”
“不用知道。”皇后拿起写好的字,轻轻吹了吹墨痕,“本宫在各处安排的人,也该让她们动一动了。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
剪秋这才明白,皇后早有后手。
她接过字幅,躬身道:“娘娘圣明。”
皇后没再说话,重新拿起笔,笔尖在宣纸上落下,墨色晕开,像是藏着无数算计。
而翊坤宫里,年世兰正坐在廊下看珞宁学翻身。
小丫头穿着藕荷色的肚兜,趴在软垫上,胖乎乎的胳膊蹬着,小脸憋得通红,逗得年世兰直笑。
颂芝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喜色:“娘娘,寿康宫的懿旨下来了!让您主理六宫,敬妃和惠贵人协理呢!”
年世兰却没什么笑意,只伸手把珞宁抱起来,用帕子擦了擦她额头的汗:“知道了。”
颂芝有些不解:“娘娘,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啊,您怎么不高兴?”
年世兰低头逗着怀里的孩子,声音轻了些:“皇后闭宫了,往后各宫的嫔妃,怕是日日都要往翊坤宫来请安说话了。”
她顿了顿,看着珞宁亮晶晶的眼睛,“可我现在,就想安安稳稳带好绯昀和珞宁,不喜欢那些热闹。”
从前她盼着权柄,盼着皇上的看重,可如今有了两个孩子,才明白那些虚礼与争斗,远不如孩子的笑声实在。
主理六宫意味着更多的算计与周旋,她不是怕,只是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