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自己呢?”
安陵容凝视着宝鹃,烛火在她眼底跳动,映出几分探究。
“你不想出宫么?”
她仍有疑虑,若宝鹃真是皇后的人,断不会只为妹妹求前程。
可若不是,这份筹谋又太过不像个寻常宫女。
宝鹃抬眼,目光撞进安陵容的眼底,澄澈得没有一丝躲闪:“奴婢不想。”
她指尖轻轻绞着帕子,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怅然。
“奴婢年少时曾有个心上人,是御花园的花匠,后来他染了时疫去了……自那以后,奴婢就再没想过嫁人的事。”
安陵容望着她微红的眼眶,心里那点疑虑渐渐淡了。
谁还没点藏在心底的往事呢?
她轻叹一声,伸手将宝鹃扶起:“起来吧。”
指尖触到宝鹃袖口的补丁,粗布磨得有些发毛,更添了几分真实。
“我答应你,等我能作主了,便放你妹妹出宫,寻个本分人家。等你到了年纪,若想走,我也绝不拦着。”
宝鹃猛地抬头,眼里亮得像落了星星,“噗通”一声又要跪,被安陵容按住了。
“不必多礼。”安陵容看着她,语气里多了几分笃定,“只是,这事不能只找莞姐姐。”
她沉吟片刻,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皇后势大,咱们这点分量不够。华贵妃掌着六宫,她若肯出面,才算有几分胜算。”
“小主说得是。”宝鹃连忙点头,又补充道,“只是咱们可以先去承乾宫。莞嫔娘娘心思通透,若她肯信咱们,自会知道该如何同华贵妃说。”
安陵容咬了咬唇,终是下定了决心:“走。”
此时夜色已深,宫道上的宫灯被风吹得摇晃,昏黄的光在青石板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安陵容披着件素色披风,脚步匆匆,宝鹃紧随其后,手里提着盏小巧的羊角灯,光晕刚好罩住两人的鞋尖,生怕惊动了巡夜的侍卫。
承乾宫的偏殿还亮着灯,窗纸上映出甄嬛伏案的身影,大概还在看皇上送来的诗集。
槿汐守在殿外,见安陵容深夜到访,愣了愣,还是低声通报了。
“姐姐……”安陵容刚进殿门,眼泪就先掉了下来,青绿色的披风还沾着夜露的寒气,她对着甄嬛深深一跪,膝盖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陵容求姐姐救我!”
甄嬛正握着支玉簪把玩,见她这副模样,忙搁下簪子起身:“妹妹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伸手去扶时,指尖触到安陵容的手,冰凉得像块玉。
安陵容却不肯起,只是伏在地上哭,声音哽咽得不成调:
“姐姐,我实在不想害你啊……皇后娘娘出来了,她定会再找我的,我若不依,她定会要了我的命……”
她抬起头,鬓边的银钗歪了,碎发粘在泪湿的脸颊上,狼狈得让人心软。
“还有方淳意,她拿着富察贵人的事威胁我,逼我对你动手……我真的走投无路了才来求姐姐,求姐姐原谅我从前的糊涂!”
“你先起来说话。”甄嬛示意槿汐搬来圆凳,语气里带着几分温和,却也藏着审慎,“地上凉,仔细伤了身子。”
安陵容这才被扶起,宝鹃赶紧递上帕子,她接过擦了擦脸,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这次是对着甄嬛的肚子,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若陵容说的有半句假话,就让我一辈子不得圣宠,断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
“不许胡说!”甄嬛眉头一蹙,连忙按住她的肩,“这种毒誓怎能乱说?”
见安陵容连这样的誓言都敢立,心里那点怀疑渐渐松动。
若真是假意,断不会拿自己的前程和子嗣赌。
她扶着安陵容坐下,亲手给她倒了杯热茶:“你我一同入宫,初时在甄府同住,也算有几分情谊,我自然信你。”
指尖摩挲着茶杯边缘,语气沉了些,“只是皇后势大,你我二人怕是难以对抗,得从长计议才是。”
“陵容自知卑微,本不该来叨扰姐姐。”安陵容捧着热茶,指尖终于有了点暖意,声音也稳了些,“可姐姐如今怀着身孕,我若瞒着不说,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安心……”
甄嬛看着她眼底的恳切,心里明镜似的。
安陵容这是把筹码押在了自己身上。
她轻轻点头:“眼下确实没什么好法子。你且先稳住,若皇后传你,便假意应着,别露了破绽。”
她顿了顿,补充道:“方淳意那边,我会留意。”
安陵容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又说了些从前被皇后胁迫的细节,直到宫漏敲了三响,才起身告辞。
甄嬛让小允子提着灯笼送她们回去,特意嘱咐:“送到延禧宫门口,别让人瞧见了。”
小允子应声而去,殿内只剩下甄嬛和槿汐。
槿汐收拾着桌上的茶杯,轻声道:“娘娘,安小主的话,可信一半,不可全信。”
“我知道。”甄嬛走到窗边,望着延禧宫的方向,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她若真是全然无辜,也不会等到此刻才来。只是富察贵人的事,她多半是被胁迫的,方淳意威胁她,倒像是真的。”
槿汐叹了口气:“皇后刚出来就笼络皇上,如今景仁宫又成了香饽饽。咱们在明,她们在暗,实在防不胜防。”
甄嬛抚摸着小腹,指尖微凉:“贵妃娘娘一向护着咱们,眼下怕是只能求她多照拂了。”
她转头看向槿汐,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只是防贼防不了千年,有些麻烦,该除还是得除。”
槿汐心里一动。
娘娘这是盯上方淳意了。
她躬身道:“娘娘放心,奴婢会让人多盯着碎玉轩。”
夜色渐深,承乾宫的烛火终于熄了。
而延禧宫的偏殿里,安陵容对着宝鹃反复摩挲着那枚刚从发髻上拔下的银簪,簪头的珍珠磨得有些发乌:“明日去景仁宫,怕是不好过。”
宝鹃给她续上热茶:“小主只需装傻充愣,看莞嫔娘娘的眼色行事便是。”
次日天刚亮,景仁宫的宫道上就热闹起来。
各宫嫔妃踩着晨露往这边来,青石板路上的脚步声、环佩声搅在一处,倒比往日多了几分拘谨。
谁都知道,皇后这是要重新立威了。
甄嬛坐在轿辇里,指尖轻轻搭在轿帘上,能透过缝隙看到外面的景象。
宫道两侧的秋菊开得正盛,黄的、白的堆在一处,倒像是铺了层锦绣。
“莞姐姐!”一声清脆的呼唤传来,方淳意提着裙摆跑过来,藕荷色的宫装沾了点草屑,脸上挂着天真烂漫的笑,“姐姐可是要去景仁宫?我也要去呢,咱们一起走呀。”
甄嬛隔着轿帘看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纯良,可一想到安陵容昨夜的话,胃里就一阵翻腾。
她本想推说身子不适,可方淳意已经凑到了轿边,一股甜腻的香粉味顺着缝隙钻进来,带着点劣质胭脂的俗气。
“呕——”甄嬛没忍住,猛地侧过身干呕起来,脸色瞬间白了。
槿汐连忙掀开轿帘,一边给甄嬛顺气,一边对着方淳意笑道:“淳常在莫怪,我们娘娘这几日孕吐得厉害,闻不得浓烈的气味。您身上的香粉……怕是让娘娘受不住了。”
方淳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连忙往后退了三步,脸上堆起歉意:“是我不好,忘了姐姐闻不得香料。那我离姐姐远些,跟着轿辇走就好。”
甄嬛干呕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对着方淳意虚弱地点了点头,没说话。
槿汐赶紧放下轿帘,低声道:“娘娘何必忍着?直接说不去便是。”
“她既想演,我便陪她演演。”甄嬛闭着眼,声音里带着点冷意,“看看她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到了景仁宫,皇后还没升座,各宫嫔妃都在庭院里候着。
院子里的梧桐叶落了一地,几个小太监正忙着清扫,扫帚划过地面,扬起些微尘土。
沈眉庄和安陵容正站在石榴树下说话,见甄嬛下轿,连忙迎上来。
沈眉庄握住甄嬛的手,触手冰凉,眉头顿时皱起:“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她往甄嬛身后望了望,没见方淳意,才压低声音道:“若是身子不适,就该在宫里歇着,何苦来遭这份罪?”
“无妨。”甄嬛勉强笑了笑,指尖在沈眉庄手背上拍了拍,“刚才在路上有些反胃,现下好多了。”
她没提方淳意,想着等会儿再细说。
安陵容站在一旁,脸色也有些发白,眼神躲闪着不敢看甄嬛。
昨夜说了那样的话,此刻倒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
“莞姐姐气色不好,要不要去偏殿歇歇?”安陵容低声道,指尖紧张地绞着帕子。
甄嬛刚要答话,就见方淳意从宫门口走进来,依旧是那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径直朝着她们走来。
“眉姐姐,安姐姐。”她笑着打招呼,目光落在安陵容腰间的香囊上,眼睛一亮,“安姐姐这个香囊真好看,是绣的并蒂莲么?”
那香囊是安陵容昨夜连夜绣的,青布底上用银线绣着两朵莲花,针脚有些歪歪扭扭,显然是赶工的缘故。
她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了藏,却被方淳意一把拉住了手腕。
“让我摸摸。”方淳意的指尖冰凉,捏得有些用力,安陵容疼得瑟缩了一下,却不敢作声。
方淳意的指甲轻轻刮过香囊上的银线,声音甜得发腻,“针脚真细,是姐姐自己绣的吧?”
“是……是我自己做的。”安陵容的声音有些发颤,手腕被捏得生疼,她能感觉到方淳意指尖的威胁,那力道,绝不是无意的。
“真好看。”方淳意松开手,笑容依旧灿烂,“我也想要一个,姐姐若不嫌弃,改日给我也绣一个好不好?”
安陵容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点头:“好……好的,改日我给你送去。”
“那太好了!”方淳意拍手笑道,忽然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
“只是莞姐姐闻不得香料,姐姐若是给我绣,不如就放些干花瓣吧,清雅些。”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进安陵容的心里。
干花瓣?分明是在提醒她昨夜的威胁!她强忍着发抖的冲动,僵硬地应道:“好。”
甄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方淳意拉安陵容手腕时的用力,安陵容瞬间发白的脸色,还有那两句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机锋的对话。
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端起宫女递来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方淳意还在笑着说些什么,安陵容却只是敷衍地应着,眼神时不时往甄嬛这边瞟,带着点求助的慌乱。
只有方淳意自己没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天真”里。
“皇后娘娘升座,请各位小主进殿。”
剪秋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打破了庭院里的诡异平静。
嫔妃们按位份依次往里走,安陵容和方淳意位份相近,走在中间。
经过回廊转角时,方淳意趁人不注意,飞快地拉了安陵容一把,将一张折叠的纸条塞进她手里,指尖在她掌心用力掐了一下,随即松开手,脚步轻快地往前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