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众人都被空中翩跹的风筝勾住心神时,槿汐的身影从回廊那头款款而来。
“娘娘大喜。”
她走到甄嬛面前,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身后的小太监捧着个半开的锦盒,里面是只绣着海棠纹样的风筝。
“请娘娘放风筝祈福,愿娘娘与腹中龙胎平安顺遂。”
甄嬛接过风筝线,指尖触到温热的竹骨,脸上的笑意像春水般漾开。
她轻轻拽了拽线,那海棠风筝便在风里颤了颤,仿佛要扑进她怀里似的。
皇上站在一旁看着,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漫出来,忍不住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仔细些,别累着。”
周遭的嫔妃们瞧着这一幕,脸上的神情各有不同。
低位的嫔妃们垂着眼,嘴角挂着拘谨的笑,位分稍高些的,眼底便藏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齐妃手里捏着块丝帕,帕子的边角都快被她绞烂了,却还是强撑着笑意。
欣嫔倒是坦荡些,只是轻轻撇了撇嘴,没多说什么。
年世兰站在稍远些的地方,手里把玩着串东珠手链,面上瞧着像是漫不经心,眼尾的余光却像淬了冰的锋刃,飞快扫过两侧嫔妃的脸。
谁眼底藏着嫉妒,谁嘴角挂着敷衍,谁又在暗暗盘算,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放了会儿风筝,皇上便牵着甄嬛往御花园深处的暖阁去了。
那暖阁依着假山,四周种满了紫藤,这个时节正开得热闹,紫雾般的花串垂下来,遮了半扇窗。
众人都规矩地站在原地,没人敢轻易跟上去,只眼睁睁看着那两道身影消失在花影里。
两人刚走进暖阁,远处忽然飘来一阵笛声。
那笛声初时低回,像情人在耳边低语,渐渐地便高了起来,调子明快又缠绵。
宫人们竖着耳朵听着,谁都没说话,却都在心里咂摸着这曲子的意思。
“凤凰于飞,和鸣铿锵”,说的是夫妻和睦,恩爱长久,这可是世间所有女子的念想。
年世兰的指尖顿了顿,东珠手链滑在腕间,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漫上来。
她读书不多,可当年刚嫁给皇上时,也曾对着铜镜描眉,幻想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日子。
这调子,她自然是懂的。
只是此刻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不疼,却有些发闷。
脸色变得最厉害的是皇后。
她端着茶盏的手指猛地收紧,青瓷边缘硌得指节泛白,方才还带着笑意的脸瞬间沉了下去,眼底的阴翳像泼翻的墨汁,在眼角眉梢晕开。
这宫里,唯有她能与皇上以夫妻相称,甄嬛不过是个嫔位,凭什么能得皇上用这样的曲子相待?
那笛声像是根针,一下下扎在她心上。
众人正各怀心思,就见果郡王从另一侧的月洞门走了过来,手里还握着支玉笛,笛身上沾着些紫藤花瓣。
不用说,那笛声定是出自他手了。
“皇上对莞嫔,还真是偏爱啊。”齐妃终于忍不住,声音里带着酸溜溜的劲儿,像是泡了三年的老醋。
“莞嫔如今怀着龙胎,自然是天大的喜事。”皇后放下茶盏,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可落在齐妃身上的眼神却带着几分警告。
这时候说酸话,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没过多久,苏培盛颠颠地跑了过来,脸上堆着惯常的笑,却比平日里更显郑重:
“传皇上口谕,莞嫔娘娘身怀龙裔,乃社稷之福,特封莞嫔生母为正三品诰命夫人,赏锦缎百匹,白银千两。”
这话一落地,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都投向了年世兰。
谁都知道,年世兰的母亲也是正三品诰命夫人。
可年世兰如今已是贵妃,位同副后,甄嬛才是个嫔位,她的母亲竟能与年贵妃的母亲平起平坐?这其中的分量,傻子都能掂量出来。
皇后坐在那里,端着茶盏的手终于松了些,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最好年世兰能因此记恨上甄嬛,她们斗起来,自己才能坐收渔利。
可她想错了。
年世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慢慢转动着手腕上的东珠手链,心里恨的根本不是甄嬛。
甄嬛得宠,是她的本事,宫里的女人,谁不是各凭手段争皇上的恩宠?
她恨的是皇后。
当年她刚晋封贵妃时,皇上明明答应了要晋封她母亲为正二品诰命,是皇后在御前哭哭啼啼,说什么“贵妃虽尊,母凭女贵亦需有度,正三品已是极致,若再晋封,恐乱了规矩”,硬生生把这事压了下去。
直到她母亲病逝,那道诰命也没能送到年府。
如今甄嬛一个嫔位,她的母亲倒能得封正三品,皇后怎么不说“乱了规矩”了?
分明是处处针对她年家!
年世兰抬眼,目光越过人群,直直看向皇后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皇后,咱们走着瞧。
皇上牵着甄嬛从暖阁里出来时,两人脸上的笑意都没散去,像是沾了紫藤花的甜香。
皇上的指尖还带着暖阁里的熏香,牵着甄嬛的手松了松,又握紧了些。
“皇上,”年世兰见状,立刻敛了眼底的冷意,脸上堆起热络的笑,快步走上前,“臣妾前几日说要给莞嫔妹妹备份生辰贺礼,您可别忘了?”
甄嬛一听这话,心里顿时亮堂起来。
定是年世兰提的让她母亲进宫的事。
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眼尾的细纹里都藏着感激。
皇上果然笑着拍了拍年世兰的手,又转头看向甄嬛,语气轻快:
“世兰提了,说莞嫔怀着身孕,身边没个亲人照应,总觉得孤单。朕想着,虽未到生产之时,却也不能驳了她的好意。明日午后,你母亲和妹妹就进宫来看你,能在宫里住上几日。”
“臣妾谢过皇上!”甄嬛福身谢恩,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又转向年世兰,屈膝行了个半礼,“多谢贵妃娘娘垂爱。”
皇后这才明白过来,难怪刚才年世兰反应平淡,原来这封诰命、这亲人进宫,都是她的手笔。
她看着皇上、甄嬛、年世兰三人说说笑笑,像是一团和气,心里那点刚冒出来的期待又沉了下去。
她本想上前说几句场面话,可还没等挪动脚步,皇上就摆了摆手:“时辰不早了,都回宴去吧。”
皇后只能按捺住心思,跟着众人一起往宴会厅去了。
第二日午时刚过,甄嬛的母亲和妹妹甄玉娆就进了宫。
甄夫人穿着一身石青色的褙子,鬓边簪着支素银簪子,瞧着端庄又温婉,玉娆还是个半大的姑娘,梳着双丫髻,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却又不失规矩,紧紧跟着母亲的脚步。
皇后很快就打发剪秋送来了一抬箱笼,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上好的东西。
有给甄夫人的云锦匹料,有给玉娆的赤金项圈,还有给甄嬛补身子的长白山老参,样样都透着精致贵重。
可甄嬛此刻哪有心思看这些?她拉着母亲的手,又捏了捏妹妹的胳膊,眼眶都红了:“娘,你看你,怎么瘦了?玉娆也长个儿了……”
甄夫人也红了眼,上下打量着甄嬛,摸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哽咽道:“娘娘……不,嬛儿,你在宫里可还好?”
母女俩凑在一起说了半天体己话,连剪秋什么时候走的都没留意。
翊坤宫里,颂芝看着年世兰正慢条斯理地翻着一本棋谱,忍不住凑上前:“娘娘,莞嫔娘娘的母亲和妹妹进宫了,咱们……要不要也送些东西过去?”
年世兰抬眼,放下棋谱,指尖在棋盘上的“卒”字上敲了敲,漫不经心地说:“本宫已经让她母亲进宫了,这可比送什么东西都实在。”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傲气,“这时候再去送东西,反倒显得本宫上赶着讨好,失了身份。先前是要转变些外人的看法,如今嘛……不必了。”
她如今可不是从前那个需要处处筹谋、拉帮结派的年世兰了。
哥哥年羹尧在前朝谨言慎行,再没了前世的张扬跋扈,她自己又诞下了公主,皇上虽不算独宠,却也敬重三分,地位早已稳固。
骨子里的骄傲,是时候拾起来了。
颂芝恍然大悟,连忙点头:“娘娘英明。”
年世兰看着她机灵的样子,忽然想起什么,拉过她的手:“你啊,本宫算着,你也快到可以出宫的年纪了,可有什么打算?”
前世颂芝一直陪着她,直到冷宫那夜,还死死护着她,最后落得个凄惨下场。
这一世,她想给颂芝一个安稳的归宿。
颂芝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噗通”一声跪在金砖地上,膝头撞得闷响,她死死低着头,肩膀微微发颤,声音带着哭腔:“娘娘,奴婢……奴婢没有想出宫的打算!”
年世兰看着她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里一软,赶紧伸手扶她:“快起来,地上凉。本宫不是要赶你走,是真心问问你。你这年纪,留在宫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本宫不能耽误你啊。”
颂芝被她拉起来,还是低着头,眼泪掉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她偷偷抬眼,仔细打量着年世兰的表情,眼神是温和的,没有半分嫌弃,不像是说反话。
可她还是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奴婢真的不想出宫。”
“为什么?”年世兰有些奇怪,宫里的宫女,哪个不盼着到了年纪能出去嫁个好人家,过几天自在日子?
“您若是允奴婢出宫,奴婢……奴婢能去哪儿呢?”
颂芝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却带着股执拗,“奴婢从小就跟着娘娘,宫里就是奴婢的家。奴婢不想离开您,就想这样一直陪着您,陪着公主长大。”
年世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暖。
她想起前世颂芝也是这样,无论她落得多惨,都从未想过离开。
“可是……”她还想劝劝,“过了年纪,就真的耽误了。”
“不耽误。”
颂芝拉住她的手,掌心因为紧张而有些汗湿。
“奴婢的家人早就不在了,这宫里,您就是奴婢唯一的亲人。只要能在您身边,奴婢就觉得踏实。”
窗外的海棠开得正好,一阵风过,落了几片花瓣在窗台上。
年世兰望着颂芝真诚的眼睛,忽然笑了:“好,既然你舍不得走,本宫也不舍得放你走。”
她反握住颂芝的手,郑重道:“你放心,只要有我年家一日,只要本宫还在这宫里,定会给你安排好以后的日子,保你安稳顺遂。”
她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既然颂芝不想离开,那就先让哥哥在京中寻个家世清白、性子敦厚的人家。
不必是达官显贵,寻常的武官或文官便好,只要能护着颂芝,让她不受委屈。
到时候风风光光地嫁过去,逢年过节还能进宫看看,这样既不违了颂芝的心意,也能让她有个踏实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