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失了孩子后，承乾宫便像被一层化不开的寒霜裹住了。
殿内的百合熏香换得勤了，却压不住那股若有似无的药味，混着初秋的凉意，浸得人骨头缝都发疼。
她日日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膝头摊着块青缎子，上面绣了半只虎头小肚兜，针脚细密，虎眼用的是金线，原该威风凛凛，此刻却蔫蔫地伏在她腿上，像个没了生气的小兽。
她的指尖总在那半只虎头上摩挲，磨得缎面都泛了光。
阳光透过窗棂斜斜照进来，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睫毛垂着，像两把浸了水的小扇子，一动不动。
年世兰听说了，只让颂芝送了些上好的人参和安神香过去，没亲自去。
她知道，这丧子之痛是道坎，旁人说再多安慰的话都没用，得靠她自己慢慢熬。
后宫里倒因此清静了些，皇后许是被方淳意的事绊住了手脚，竟歇了往宫里塞新人的念头，连景仁宫的牌子都许久没在养心殿挂过了。
这日午后，翊坤宫的葡萄架下洒着碎金似的阳光，年世兰正翻着内务府呈上来的秋衣单子，忽然想起吉嫔那日难产时的眼神，便扬声唤道：“周宁海。”
周宁海从廊下快步进来，弓着身子候着：“奴才在。”
“前阵子让你查吉嫔的底细，有信儿了？”年世兰头也没抬，指尖划过一张湖蓝色的软缎，想着给三公主做件夹袄正好。
“回娘娘，刚得了信，奴才正想跟您回呢。”周宁海脸上堆着笑，凑得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这吉嫔娘娘的事儿，说起来还真曲折。她进宫前，原是许了人家的，是蒙古的博尔吉济特家，也算门当户对。”
年世兰挑了挑眉：“哦？那怎么又来选秀了？”
“这就奇了不是。”周宁海搓着手，说得更起劲了。
“原本要去选秀的是她那个庶出的妹妹，听说那姑娘生得娇俏，性子也活泛，家里原是指望她能被选上，给家里挣个体面。可临到动身，那妹妹突然说病了，咳得直不起腰，太医来看了，也说不宜远行。”
他顿了顿，眼里闪着促狭的光：“奴才后来才打听着，哪是什么病？是那姑娘早就瞧上了博尔吉济特家的公子，死活不肯进宫，这才装病躲了。吉嫔是嫡女，家里没别的适龄姑娘，就被临时推了出来，硬着头皮上了选秀台。”
年世兰这才放下单子，往后靠在竹椅上，端起颂芝递来的酸梅汤：“还有呢？”
“还有更绝的。”周宁海压低了声音，几乎要凑到年世兰耳边，“吉嫔一进了宫，她那妹妹转头就嫁进了博尔吉济特家。您猜怎么着？吉嫔外家当初给她备的嫁妆，箱子都上了锁的，她父亲竟全给那小女儿陪嫁过去了，连支银钗都没给吉嫔留下！”
“她母亲就不管？”年世兰皱起眉，这做父亲的也太偏心了。
“管了啊，怎么没管。”周宁海叹了口气，“吉嫔的母亲气不过，跟她父亲吵了三天三夜，说他对不起死去的嫡妻，对不起女儿。吵到最后，一口气没上来，就那么病倒了。没出半月，人就没了。”
他咂咂嘴，一脸唏嘘：“最让人寒心的是，按规矩，母亲刚没，婚事该停了才是。可博尔吉济特家急着娶亲，吉嫔父亲也怕夜长梦多，愣是没耽搁，婚期照办，吹吹打打地把小女儿送进了门。”
“如期大婚？”年世兰的指尖在杯沿轻轻敲着，“吉嫔的母亲……死得蹊跷。”
“谁说不是呢。”周宁海点头，“奴才还听说，吉嫔生产前，博尔吉济特家的老爷子还琢磨着，要把那小女儿抬成正室，说她进门就怀了身孕，是个有福气的。后来听说吉嫔生了小阿哥，这才把话咽了回去，事儿就这么压着了。”
年世兰端着杯子的手顿了顿，恍然大悟。
难怪那日吉嫔躺在产床上，眼神里那股子决绝，像是压根没打算活着出来。
娘家凉薄至此，夫家算计至此，换谁也熬不住这口气。
若不是自己让人死死守着，硬把她和孩子都保下来，怕是早就一尸两命了。
“吉嫔自己知道这些事吗？”年世兰问道，目光落在葡萄架上垂着的青葡萄上。
“这就不好说了。”周宁海挠了挠头，“不过看她生了小阿哥后那样子，安安静静的，不像不知情的。许是早从家里的下人嘴里听着些风声了。”
年世兰“嗯”了一声，挥挥手：“知道了，下去吧。这事儿烂在肚子里，别对外嚼舌根。”
“奴才省得。”周宁海应着，倒退着出去了。
年世兰望着廊下的日头，心里暗道这吉嫔倒是个能忍的。
只是忍得多了，难保哪日不会炸开来。
她端起酸梅汤喝了一口，酸甜的滋味漫开，却压不住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
承乾宫的偏殿里，安陵容正坐在甄嬛对面的小凳上，手里捏着颗蜜饯，转来转去，就是没敢往嘴里放。
她这几日总挑着辰时或申时过来，这时候皇上不会来，各宫的嫔妃也忙着自己的事，没人会说她借着甄嬛攀附圣宠。
“姐姐，今儿天气真好。”安陵容小声开口，眼角瞟着窗外，“日头不晒，风也凉丝丝的，咱们去院里走走吧？闻闻桂花香也好啊。”
甄嬛没抬头，视线还黏在膝头的小肚兜上，声音蔫蔫的，像浸了水的棉花：“懒得动。”
“姐姐可不能总这样待着。”安陵容急了，往前挪了挪小凳，“您想啊，皇上来了见您这副样子，一次两次心疼，日子久了，难免会觉得您总在怨他……”
“怨他？”甄嬛忽然笑了，笑声轻飘飘的，像羽毛落在水面上，没激起一点涟漪，“我这孩子没了还不到半月，难道要我描红画绿，穿着鲜妍的衣裳出去，对着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笑吗？”
她拿起那半只虎头肚兜，眼泪“啪嗒”一声掉在缎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你看这虎鼻子，我原想绣得圆滚滚的，像三公主小时候的样子……”
安陵容看着她掉眼泪，自己的眼圈也红了，却不知怎么劝。
说“节哀”太轻，说“往前看”太空，只能陪着沉默，手里的蜜饯都被捏得变了形。
正僵着，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沈眉庄快步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风，脸色有些急。
“眉姐姐。”安陵容像见了救星，连忙站起来，拉住她的袖子，“你快劝劝莞姐姐，再这么熬下去，身子该垮了！”
沈眉庄没理她，径直走到甄嬛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带着几分厉色：“你若是真为那没出世的孩子难过，就该早点振作起来！”
甄嬛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她：“眉姐姐……”
“你知不知道，皇后已经正式请旨，抚养三阿哥了？”沈眉庄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急切。
“皇上已经准了！三阿哥成了嫡子，他生母齐妃的位份能低得了吗？前儿我听苏培盛说，齐妃的绿头牌都快挂到养心殿最前面了！”
她顿了顿，看着甄嬛依旧麻木的脸，心更急了：“当日齐妃在长街羞辱你，在你安胎药里动手脚，你真要等她借着三阿哥的势爬上来，再回头咬你一口吗？”
“皇后抚养了三阿哥？”安陵容在一旁惊呼，脸色“唰”地白了，“那中宫有了嫡子，皇后定会拼尽全力扶他当太子……到时候，咱们这些人……”
她说着，和沈眉庄一起看向甄嬛，眼里的焦灼像要烧起来。
甄嬛却慢慢低下了头，声音轻得像叹息：“谁当太子，谁爬得高，与我何干。”
“你！”沈眉庄被她这副样子气狠了，猛地甩开安陵容的手，转身就往外走。
“你若非要这样自暴自弃，便随你！只是你记着，齐妃一旦得势，第一个不会放过你！害你孩子的人至今没受够惩罚，你却只顾着埋头哭，那便哭到天荒地老，看谁会来可怜你！”
殿门“砰”地一声关上，震得窗棂都晃了晃。
甄嬛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却依旧没抬头，只是把小肚兜紧紧攥在手里，指节都泛了白。
门外，安陵容拉着沈眉庄的袖子，急得快哭了：“眉姐姐，这可怎么办啊？莞姐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她好不容易才借着甄嬛站稳脚跟，若是甄嬛就这么垮了，她之前的算计、得罪的人，岂不是全白费了？
沈眉庄深吸一口气，望着宫道尽头的云影，声音沉了沉：“先让她静几日吧。若是过几日还这样，只能去求贵妃娘娘，看看能不能请她母亲进宫来劝劝。母女总比咱们说得上话。”
她顿了顿，看向安陵容：“近日皇上脾气不好，总爱发火，你别往养心殿凑，免得撞枪口。我托人找了几个教乐理唱腔的老师傅，就在我宫里住着，你得空了就去学学，磨磨嗓子。等过些日子风头过了，我再跟皇上提你。”
安陵容眼睛一亮，连忙福身：“多谢姐姐为陵容费心。”
“咱们一同进宫，原该互相帮衬。”沈眉庄拍了拍她的手，语气缓和了些，“这后宫太大，能信得过的，终究只有彼此。”
她近来常去养心殿伺候笔墨，可每次小心翼翼提起甄嬛，皇上的脸就沉下来，只说“让她静养”，她便不敢再多言。皇上心里怕是也堵得慌，只是男人的痛，总藏得深些。
翊坤宫的西暖阁里，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织出繁复的花纹。
年世兰、端妃和敬妃围着一张花梨木桌坐着，手里都拿着针线，给三个小公主做秋衣。
端妃拈着根银线，正在给一件藕荷色的小袄绣栀子花。
她性子静，做这些活计最是相宜，不多时，一朵半开的栀子就鲜活地落在缎面上。
“听说莞嫔这几日连殿门都没出？”端妃的声音轻轻的，像羽毛拂过水面。
敬妃手里的针歪了一下，扎在指头上，她“嘶”了一声，连忙用帕子按住，叹道：“可不是嘛。身为人母，这丧子之痛，哪那么容易走出来。”
她顿了顿，又道：“说起来，齐妃倒是被放出来了，还晋了妃位，听说皇上特许她去景仁宫照看三阿哥呢。”
“她也算沾了儿子的光。”年世兰拿起一把小银剪，咔嚓一声剪断丝线，语气里带着几分讽刺。
“为了把她从冷宫捞出来，皇后愣是把三阿哥记在了自己名下，成了嫡子。这母子俩，怕是夜里都能笑醒。”
端妃绣花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年世兰，眼底带着几分了然：
“只是宜修那人，你以为她会真心待三阿哥？怕是权宜之计罢了。等她自己有了嫡子，齐妃母子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她入府最早，最懂皇后的性子。
看似端庄，实则狠戾，权柄二字比什么都重。
“管她呢。”年世兰拿起一块鹅黄色的软缎，比了比尺寸，“咱们看戏就是。左右三阿哥是死是活，嫡子还是庶子，都碍不着咱们的事。”
她忽然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不过说起来，莞嫔的容貌是出众，可惠贵人也不差啊，性子又稳，瞧着就让人舒心。皇上怎么就对莞嫔那般上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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