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内的寂静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泛起涟漪。
“这不是刘贵人么？”有人压低了声音，语气里裹着惊讶与探究。
说话的是个位份不高的常在，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目光却像牵了线的风筝，一下飘向刘贵人，一下又落回年世兰身上，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周围立刻响起细碎的附和，“可不是么，都两年没见了”“瞧着倒是清减了些”，那些声音不大，却像蚊子似的，嗡嗡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
年世兰端坐着，指尖无意识地叩着桌面，青玉茶杯被她叩出轻脆的响。
她没看那些窃窃私语的嫔妃，目光只落在皇上和刘贵人身上，眼底像结了层薄冰，瞧不出情绪。
皇上的视线还胶着在刘贵人脸上，似乎没听见周围的议论，只放缓了语气，轻声问道：“你的身子，可都好了？”
刘贵人抬起眼，睫毛上像沾了水汽，轻轻颤动着。
她往前走了半步，屈膝福了福，声音轻得像羽毛：“一别两年，嫔妾的身子已然大好。只是……只是嫔妾十分思念皇上。如今见到皇上，见皇上一切安好，嫔妾便心满意足了。”
她说得恳切，仿佛这两年的磋磨都没留下痕迹，眼里只有对皇上的孺慕。
那语气里的卑微与珍视，像针似的，轻轻刺着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皇上的眉峰松了松，伸手牵住她的手腕。
那动作自然得像是做过千百遍。
“既然身子已经好了，那便留下一同用膳吧。”说着，便牵着她往主位走。
走到半路，他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脚步顿了顿，侧头看向还站在原地的安陵容。
安陵容的脸白得像纸，可她很快稳住了神。
方才沈眉庄投来的眼神还在眼前，那眼神里有焦急，有提醒，更有“忍”字诀。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掐进掌心，逼出几分笑意来，声音温温顺顺的：“嫔妾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就是了。只是嫔妾未见过这位姐姐，不知该怎么称呼。”
她得表现出容人之度，皇上才会觉得她懂事。
这是沈眉庄教她的，也是她在宫里摸爬滚打学会的生存法则。
“这是贵人刘氏，”皇上随口解释，目光却又落回刘贵人身上，语气里带了几分纵容，“之前一直在宫里养病，如今身子刚好。”
年世兰看着皇上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那种温柔，那种毫不掩饰的在意，是她从未见过的。
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闷得发疼，可更多的却是冷意。
当年刘贵人的孩子没了，所有证据都像长了眼睛似的，一股脑指向她年世兰。
她百口莫辩，皇上虽没明着降罪，可那眼神里的怀疑与疏离，像根刺，扎了她两年。
她从前真傻，还以为皇上是真心喜欢刘贵人。
直到重生归来，她才想明白，刘贵人眉眼间那几分温婉，那低头时的羞怯，像极了纯元皇后的画像。
说到底，不过又是个替身罢了。
前世她到死都没再见过刘贵人，想来是被皇后悄悄处理了。
如今皇后偏在这个时候把人推出来，要说不是冲她来的，鬼都不信。
皇上正为甄嬛的冷淡闹心，刘贵人这副柔弱懂事的样子，恰好能填补他心里的空缺，自然不会细想这背后的弯弯绕绕。
“刘妹妹这两年未见，还是如从前一般清丽，”年世兰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贵妃独有的威仪，像碎冰撞在玉盘上，“倒是让本宫好生羡慕。”
刘贵人抬眼瞥了她一下，目光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恨意，快得让人抓不住。
随即她垂下眼，唇边勾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却没说话。
两年了，她没忘。
没忘那个雪夜，她的孩子没了，太医拿着沾了麝香的珠钗说是她年世兰送的。
没忘皇上虽没治她的罪，却也没还她清白。
没忘自己被迁到偏僻宫苑，日日对着四面高墙，连只飞鸟都看不见。
恨吗？自然是恨的。
可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哭闹、会质问的莽撞性子了。
皇后教过她，对付年世兰，硬碰硬只会输得更惨。
亭内又静了下来。
刘贵人这声不吭的样子，像是无声的挑衅。
齐月宾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她瞧着年世兰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知道再不出声，怕是要出事。
她轻轻放下茶杯，声音平和却有分量：“刘贵人许是在宫里待的久了，怕是忘了规矩吧。”
她是妃位，又是皇上素来敬重的人，说这话合情合理。
说完，她飞快地朝年世兰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莫冲动”的示意。
皇上果然回过神来，他看了看齐月宾，又转头看向刘贵人，脸上依旧带着笑，语气却软了些：“莺莺才刚出来，只是忘了而已。”
“莺莺”——这个亲昵的称呼像颗石子，投进安陵容心里，溅起一阵酸意。
也让年世兰的眼尾跳了跳，皇上从未这样叫过她，连“世兰”二字，都带着几分帝王的疏离。
刘贵人像是得了特赦，这才低低地笑了，那笑容温柔得能掐出水来：“是，嫔妾独自一人在宫里待久了，是忘了规矩了。”
她说着站起身，朝着年世兰的方向，极轻地福了福身，那动作敷衍得像在掸掉衣上的灰尘，“还请华贵妃娘娘见谅。”
话音未落，她甚至没等年世兰回应，便径直坐回了皇上身边，姿态自然得仿佛刚才那敷衍的行礼只是走个过场。
年世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从前的自己。
那时她会拍案而起，会指着刘贵人的鼻子质问，会逼着皇上给她一个说法。
可现在，她只是慢慢站起身。
裙摆扫过地面，发出窸窣的声响，惊得周围的议论声都停了。
她目光平静地看向皇上，声音冷傲如霜：“皇上，臣妾身为贵妃，却没想到如今倒是连一个贵人都可如此蔑视了。”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亭内瞬间落针可闻。
连皇后都愣了一下。
她原以为年世兰会暴怒，会失态，却没想她语气虽冷，眼神却静得可怕，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刘贵人似乎被她的气势吓到了，往皇上身边缩了缩，小手轻轻拉住皇上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嫔妾不是有意的……”
“华贵妃，你多想了。”皇后立刻接话，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语气里却带着几分“公正”，“刘贵人只是许久未见皇上，太过高兴而已，你何必如此计较？”
她就等着年世兰失态，等着看她在皇上面前失了分寸。
只要年世兰闹起来，皇上定会觉得她骄横善妒，到时候刘贵人的柔弱懂事，便更能衬得她不堪。
可年世兰没接她的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皇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沉寂。
皇后和刘贵人越是得意，她越要让这戏唱得更“精彩”些。
皇上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眉头微微蹙起，却始终没开口。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甄嬛忽然抬了眼。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皇上。”
皇上转头看她，有些意外：“你说。”
“臣妾们没有见过刘姐姐，自然是想和刘姐姐多些接触的，”甄嬛的目光掠过刘贵人，又落回皇上脸上，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气，“只是如今姐姐这般，是要打贵妃娘娘的脸面，还是打皇上的脸面？”
这话像把锋利的刀，一下子戳破了那层虚伪的平静。
皇上愣住了：“此话怎讲？”
“虽说刘姐姐一直在病中，”甄嬛缓缓道，指尖摩挲着茶杯的边缘，“但她刚才出口便称娘娘为‘贵妃’，那就说明她自是知道娘娘的位份的。娘娘是皇上亲封的贵妃，执掌六宫事宜。臣妾倒是不知道，刘姐姐是对华贵妃不满，还是对皇上您的晋封不满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些。
方才看着皇上对刘贵人那小心翼翼的温柔，她忽然觉得很累。
从前皇上宠眉庄，宠其他人，她虽有醋意，却从未这般心灰意冷。
因为她在皇上眼里，看到了一种从未给过她的珍视。
那是不是意味着，她的孩子，她的伤痛，皇上其实早就放下了？所谓的“宠爱”，或许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放肆！莞嫔，你是怎么和皇上说话的？”皇后脸色一变，厉声呵斥。
她没想到甄嬛会突然发难，这话太诛心了。
质疑刘贵人，便是质疑皇上的眼光，质疑年世兰的位份，便是质疑皇上的决断。
皇上若是听进去了，她的计划可就悬了。
“莞嫔不过说了几句实话，就能让皇后娘娘如此激动？”年世兰适时开口，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可是刚才刘贵人对臣妾这么无理的时候，皇后可没这么‘正义’。”
一句话堵得皇后哑口无言，她下意识地看向皇上，眼里带着求助。
年世兰却没看她，只望着皇上，语气里添了几分决绝：“臣妾的性子，皇上一向是知道的。既然皇上默许了刘贵人如此轻贱臣妾，那么臣妾也无话可说。”
说着，她屈膝，“噗通”一声跪在了冰凉的金砖上。
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臣妾自请皇上降臣妾贵妃之位，收回六宫之权，”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声音清晰而坚定，没有一丝犹豫，“臣妾德不配位，自请禁足翊坤宫。”
满亭皆惊。
富察贵人手里的蜜饯掉在了地上，祺贵人张大了嘴，连端妃都皱紧了眉。
这哪里是请罪，分明是带着年家的势力，在给皇上施压！
皇上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眼底掠过一丝不耐。
他知道年世兰的性子，骄纵，刚烈，可他没料到她会闹到这个地步。
可年世兰心里清楚，皇上不能动她。
哥哥年羹尧自从听了她的劝，收敛了锋芒，连带着两个侄子都在军营里踏踏实实熬着，立了好几个小功，军中声望日渐高涨。
皇上如今正需要年家镇守边关，抓不到任何把柄，根本不敢轻易动年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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