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听见脚步声,挣扎着要从软榻上起身,膝盖刚一着力,就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槿汐忙上前扶她,可她还是借着这股力,勉强站直了身子,对着进门的明黄色身影屈膝:“皇上万福金安。”
皇上本是急着进来的,见她行礼,忙快步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快别多礼,你身子不适。”
指尖刚触到她的衣袖,就觉着手腕处一片滚烫。
他顺势将她扶到窗边的软榻上坐,目光不经意扫过她的脸,动作猛地一顿。
方才在翊坤宫,年世兰只说甄嬛被齐妃罚跪,伤了膝盖,却没提脸。
可此刻近看,她左边脸颊虽用薄纱遮着,却能清晰瞧见纱下泛着的红肿,连带着眼角都有些淤青,显然是挨了打的样子。
“脸怎么回事?”皇上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伸手想去揭那层纱,却被甄嬛下意识偏头躲开了。
甄嬛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声音轻得像羽毛:“没什么,是臣妾自己不小心撞到的。”
皇上哪里肯信?他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流朱,眼神锐利如刀:“流朱,你是莞嫔的陪嫁,你来说。”
他放缓了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只管照实说,没人敢怪你。”
流朱本就憋着一肚子委屈,见皇上问起,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道:“回皇上,是……是我们小主在长街上遇到了齐妃娘娘。齐妃娘娘记恨着之前被您降位,一口咬定是我们小主害的,非要罚小主……”
她抹了把眼泪,声音抖得厉害:“齐妃娘娘让翠果掌了小主的嘴,扇了好几个耳光呢!这么冷的天,还逼着小主在长街上跪了两个时辰。小主回来的时候,膝盖都青紫了,连路都走不动……”
话没说完,她已经泣不成声。
皇上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像罩上了一层寒霜。
他看向甄嬛,见她垂着眼,肩膀微微颤抖,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再想起她方才躲闪的动作,那该是多疼,才会连他的触碰都怕?
“不是你的错。”皇上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心疼,他伸出手,极轻地碰了碰她脸上的薄纱,指尖能感觉到底下皮肤的滚烫,“是朕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甄嬛这才抬起眼,眼里蒙着一层水雾,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皇上,齐妃娘娘身在妃位,处罚臣妾,臣妾不敢有怨言。”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可当初齐妃娘娘被降位,是因她想用栗子糕害臣妾腹中的孩子。如今怎么反倒成了臣妾的错?难道在这宫里,连自保都是错吗?”
她说得委屈,连带着往日失子的痛、今日受辱的怨,一股脑涌了上来。
她知道,光靠眼泪没用,可她必须让皇上看见她的疼——
疼在身上,更疼在心里。
皇上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又酸又胀。
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动作极轻,怕碰疼了她的伤处:“自然不是你的错。是朕疏忽了,让你受了这等委屈。”
他抬眼看向苏培盛,语气冷得像冰:“苏培盛。”
苏培盛早吓得大气不敢出,忙躬身应道:“奴才在。”
“去长春宫问齐妃,”皇上的声音里带着怒意,“今日之事,让她给朕说个清楚!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往后每日正午,都去长街跪两个时辰,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喳!奴才这就去办!”苏培盛不敢耽搁,转身就往外走,脚步都有些踉跄。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甄嬛压抑的啜泣声,和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皇上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声音放得极柔:“好了,别哭了,再哭伤了身子。传太医了吗?”
槿汐忙上前回话:“回皇上,已经让人去请了,想来也快到了。”
“嗯。”皇上点头,扶着甄嬛坐直了些,“好好养着,有朕在,没人再敢欺负你。”
甄嬛望着他,眼里的泪渐渐止住了。
她知道,皇上此刻的心疼是真的,可这心疼能持续多久?
在这宫里,恩宠从来不是长久的,唯有自己站得稳,才能真正不受欺负。
齐妃在景仁宫偏殿正等着看戏,听说苏培盛来了,还以为是皇上要夸她“教训”了甄嬛,美滋滋地迎出来,脸上堆着笑:“苏公公怎么来了?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苏培盛却没给她好脸色,板着脸宣了旨。
当听到“每日正午去长街跪两个时辰”时,齐妃的笑瞬间僵在脸上,腿一软差点栽倒:“苏公公,是不是……是不是弄错了?臣妾只是罚了莞嫔几句,怎么就……”
“齐妃娘娘还是想想怎么给皇上回话吧。”苏培盛懒得跟她废话,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齐妃瘫坐在椅子上,这才后知后觉地慌了。
她怎么忘了,甄嬛再失宠,也是皇上曾经放在心尖上的人?祺贵人说的那些话,怕不是在帮她,是在害她!
而另一边的祺贵人,听说皇上在承乾宫待了半个时辰还没走,吓得魂都飞了。
她躲在自己宫里,坐立不安,生怕甄嬛在皇上面前提她一句,那她可就完了。
皇上在承乾宫陪了甄嬛一下午。
甄嬛没提齐妃的不是,也没说祺贵人的挑唆,只是安安静静地靠在软榻上,偶尔和皇上说几句话,问起年世兰的病况。
“华贵妃怎么样了?”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切的关心。
皇上有些意外,随即笑道:“她啊,就是绯昀不在身边,闹点小性子,吃了药已经好多了。朕已经让欣贵人把绯昀送回去了。”
“那就好。”甄嬛点点头,拿起一旁的书卷,“皇上要是闷,臣妾给您读段书吧?”
皇上看着她恬静的侧脸,心里的烦躁渐渐散了。
他发现,甄嬛似乎变了些,没了从前的娇纵,多了几分沉静,却更让人移不开眼。
“好。”他挨着她坐下,“就读你上次说的那本《南华经》吧。”
直到暮色渐浓,皇上才起身离开。
临走前,他看着甄嬛的脸,叮嘱道:“好好养伤,过几日绯昀生辰,朕来接你一起去。”
甄嬛屈膝相送,看着皇上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脸上的平静才渐渐褪去。
她转头对槿汐说:“把之前备好的舞衣拿出来吧。”
槿汐一愣:“娘娘,您要……”
“绯昀生辰宴,总该有些心意。”甄嬛的眼神亮了起来,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皇上今日来,或许是因为华贵妃提起,或许是一时心疼。可往后呢?若想在这宫里站稳脚跟,光靠别人提醒是不够的。”
她抚摸着膝盖上的药巾,那里的疼痛还在提醒她白日的屈辱:“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了。”
第二日一早,沈眉庄就急匆匆地来了承乾宫。
她一进门,就看到甄嬛正坐在窗边晒太阳,膝盖上盖着薄毯,脸上的红肿消了些,却还能看出淡淡的痕迹。
沈眉庄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眼里满是自责:“嬛儿,是我不好,昨日我……”
昨日冯若昭劝她别去,说让甄嬛受点苦才能醒过来,她虽觉得有理,心里却始终不安。
如今看到甄嬛脸上的伤,更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姐姐别这么说。”甄嬛反握住她的手,笑着摇了摇头,“昨日之事,不怪你。若不是那场罚跪,我怕是还醒不过来呢。”
她看着沈眉庄,眼神清亮:“姐姐,我想通了。在这宫里,眼泪换不来怜悯,退让换不来安稳。我不能总沉浸在失去孩子的痛苦里,得好好活着,为了我自己,也为了……那些想让我不好过的人。”
沈眉庄看着她眼里的坚定,愣了愣,随即笑了,眼里泛起泪光:“好,你能想通就好。往后,姐姐陪你一起。”
“嗯。”甄嬛点头,“绯昀生辰宴,我准备跳支舞,还得劳烦姐姐抚琴,陵容伴唱。”
“你想好了?”沈眉庄有些意外。
“想好了。”甄嬛望着窗外的阳光,语气笃定,“是时候让有些人看看,我甄嬛,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绯昀公主的两周岁生辰宴,设在御花园的澄瑞亭。
这日天气格外好,秋阳暖暖地洒下来,亭外的菊花正开得热闹,黄的、白的、紫的,挤挤挨挨的,像铺了一地锦绣。
长案上摆着各色点心瓜果,官窑瓷碗里盛着琥珀色的酒,太监宫女们往来穿梭,脚步声轻快,一派喜庆。
年世兰穿着件石榴红的撒花软缎袍,鬓边插着支赤金嵌红宝石的步摇,容光焕发,哪里还有半分病容?
她坐在皇上身边,逗着怀里的绯昀,时不时和皇上说句话,眉眼间的娇俏,一如从前。
甄嬛坐在下首,穿着件月白色绣玉兰花的褙子,脸上的伤已经消了,只留了点浅淡的印子,不细看几乎瞧不出来。
她端着茶盏,目光平静地看着亭内的热闹,偶尔和身边的沈眉庄对视一眼,彼此都懂对方的意思。
皇后坐在主位上,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心里却有些沉。
年世兰解了禁足,皇上日日去承乾宫探望甄嬛,这两人一前一后地“醒”过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更让她心烦的是,刘贵人的腿伤总不见好,太医说伤了筋骨,怕是赶不上这场宴了。
少了枚能制衡她们的棋子,总觉得不踏实。
齐妃被罚跪,祺贵人吓得躲在宫里不敢出来,富察贵人见风使舵,早早凑到了年世兰身边说笑,亭内的气氛倒比往日融洽了许多。
酒过三巡,皇上看着怀里咯咯笑的绯昀,心情极好:“今日是绯昀生辰,都热闹些,别拘束。”
甄嬛放下茶盏,站起身,屈膝行礼:“皇上,臣妾有份心意想献给公主。”
皇上挑眉:“哦?是什么?”
“臣妾想着,公主生辰是大喜的日子,没什么贵重东西可送。”甄嬛抬眼,目光清亮,“就想着请眉姐姐抚琴,陵容妹妹唱歌,臣妾献丑跳支舞,博公主一笑,也算臣妾的一点心意。”
皇上来了兴致。
他只知甄嬛通诗书、懂书画,却不知她还会跳舞:“你还会跳舞?朕倒要瞧瞧。”
沈眉庄早有准备,让人取来琵琶,安陵容也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
宫女们很快搬开了亭中央的案几,腾出一片空地。
当甄嬛换了舞衣回来时,皇上和皇后都微微一怔。
她穿了件水红色的纱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缠枝莲纹,腰肢系着同色的玉带,衬得身姿愈发纤细灵动。
那裙摆层层叠叠,走动时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莲,正是跳惊鸿舞的装束。
皇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惊鸿舞是纯元皇后最擅长的,后来徐答应也跳过,皇上很是喜欢。
甄嬛此刻跳这个,是想效仿纯元,还是……
皇上的目光落在甄嬛身上,眼神复杂。
甄嬛仿佛没察觉他们的异样,对着皇上福了福身,轻声道:“之前在温宜公主的周岁礼上,臣妾见过徐答应跳惊鸿舞,当时便觉得恍若天人。臣妾笨,私下里学了些时日,跳得不好,却是真心想为绯昀公主贺生辰。”
她说得谦虚,语气里却带着自信。
沈眉庄拨动琴弦,一阵清越的琴声便漫了开来,像泉水叮咚,又像雁鸣长空。
安陵容启唇轻唱,声音清润婉转,正是惊鸿舞的配曲。
甄嬛旋身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