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坐在上首的紫檀木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椅扶上雕刻的龙纹,听完年世兰的话,原本平静的脸色终于有了几分松动。
他倒忘了,吉嫔入宫时年纪尚小,母亲过世的消息被瞒着,如今骤然得知,可不是心病难医么?
“吉嫔那是心病,堵不如疏。”皇上的声音沉了沉,终是松了口,“既然她心里记挂着娘家的事,就让她回去小住几日吧,也好了了这桩心结。”
年世兰闻言,眉梢轻轻一挑。
她就知道,皇上虽对后宫妃嫔多有制衡,却也不是全然铁石心肠,尤其是涉及“孝”字,终究会松几分。
没等她接话,皇上又看向乳母怀里的五阿哥,小家伙正攥着年世兰的衣角,小嘴嘟囔着,像是要睡了。
“既然太后近来身子爽利,慈宁宫也清净,就把五阿哥送过去住一段时日。”皇上的语气缓和了些,“等吉嫔从娘家回来,身子养好了,再把孩子接回去便是。”
“臣妾遵旨。”年世兰立刻点头,伸手将怀里的五阿哥小心翼翼地递给乳母,指尖轻轻碰了碰小家伙软乎乎的脸颊,叮嘱道,“仔细抱着,把五阿哥送到寿康宫去,跟太后说清楚缘由,让太后多费心照看。”
乳母忙躬身应了是,抱着五阿哥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殿内的脚步声顿时轻了不少。
年世兰转头看向皇上,语气里带着几分叹惋:
“皇上,这吉嫔也是个可怜人。母亲没了这么久,自己竟半点不知,如今骤然得知真相,怕是心里早就熬不住了,也难怪会得这样的心病。”
皇上沉默了片刻,指尖在膝头轻轻敲了敲。
他何尝不知后宫女子的苦楚,只是身处高位,许多事终究身不由己。
他抬眼看向年世兰,语气松了些:“既让她回去,便让她安心些。你去看看她,她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无论是药材还是物件,都一并给她备齐了,别委屈了她。”
“臣妾省得,这就去办。”年世兰应下,又行了一礼,转身便带着两个贴身侍女往吉嫔的寝宫去。
那处原是偏僻的凝芳殿,近来因吉嫔抱病,殿里总飘着淡淡的药香,连廊下的宫灯都比别处暗了几分。
凝芳殿的内殿里,吉嫔正靠在铺着软绒垫的窗边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云锦被,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薄纸,唯有一双眼睛,还带着几分病中的清亮。
听到殿外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地抬眼,见进来的是年世兰,原本黯淡的眼神瞬间亮了几分,挣扎着便要起身:“贵妃娘娘您来了。”
“躺着吧,不用多礼。”年世兰快步走过去,伸手按住她的肩,指尖触到她肩上的云锦被,只觉得薄薄一层,便转头对旁边的宫女说,“再给你主子加条狐裘毯,仔细冻着。”
宫女忙应了声是,转身去取毯子。
吉嫔靠在软枕上,目光紧紧盯着年世兰,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又藏着几分期待:“娘娘……皇上他……”
“皇上有旨,允你回娘家小住几日。”年世兰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声音放得柔了些,“你若是有什么要本宫帮衬的,或是需要准备的东西,直接跟本宫说便是,不用客气。”
吉嫔听到这话,眼泪瞬间涌了上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攥着锦被的手指微微发颤,声音带着哽咽:“臣妾……臣妾感恩娘娘相助。臣妾这一去,别的不求,只求娘娘能照看好五阿哥——那孩子还小,离不得人……”
年世兰听着这话,心里却是一沉。
……吉嫔这话,竟带着几分托孤的意味?
她皱了皱眉,语气严肃了些:“本宫可做不到‘照看’二字。你是知道的,皇上素来忌惮年家,怎么可能让本宫抚养阿哥?本宫便是有心,也无力啊。”
她顿了顿,看着吉嫔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又放缓了语气:
“方才在皇上跟前,若不是本宫提议把五阿哥送到太后那儿去,皇上未必会松口让你出宫。你该明白,本宫的母家是年家,树大招风,若是本宫沾了阿哥的事,于五阿哥、于年家,都没好处。这里面的缘由,你细想便知。”
说罢,年世兰起身走到吉嫔面前,弯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指尖触到她冰凉的皮肤,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切的劝诫:
“你别想着回去跟那些人拼命。你是皇上的吉嫔,是五阿哥的生母,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为了五阿哥,你也得好好活着,早些回来。这世上,母亲的位置,谁也替代不了。”
吉嫔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却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哭腔:“臣妾明白……多谢娘娘提醒,臣妾都记在心里了。”
她知道,年世兰是真的为她好,也是真的懂她。
她不是不想活着,只是查到母亲的死因后,心里的恨意总让她控制不住地想同归于尽,可一想到五阿哥,她便又舍不得了。
年世兰见她听进去了,心里松了口气,又叮嘱了几句,才让人备了车马,送吉嫔出宫。
她自己则站在宫门口,看着那辆青帷马车缓缓驶远,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
冷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吹过来,落在她的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
“娘娘,外面天冷,风又大,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仔细冻着。”颂芝捧着一件狐裘斗篷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想给年世兰披上。
年世兰抬手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目光还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语气里带着几分莫名的怅然:“是啊,天冷了,该回去了。”
她转身往回走,脚步却比来时慢了些。
不知为何,看着吉嫔离开的背影,她心里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心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永远失去了。
那时的年世兰还不知道,这一次宫门口的送别,竟是她与吉嫔的最后一面。
吉嫔这一离开,便是半个多月。
宫里的日子依旧平静,沈眉庄的胎相越来越稳,敬妃每日都守在碎玉轩,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皇上偶尔会去慈宁宫看五阿哥,小家伙在太后身边养得白白胖胖,见了人也爱笑,倒让太后多了不少乐子。
年世兰偶尔也会去慈宁宫,隔着帘子看一眼五阿哥,却从不多留,她知道,自己离这孩子远些,对他更好。
可这份平静,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半个月后,宫里突然传来消息——吉嫔回来了。
可她刚下马车,连凝芳殿都没回,就直接晕了过去,醒来后便高烧不退,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皇上闻讯赶去凝芳殿,却被宫女拦在了殿外,说吉嫔交代了,谁也不见,连皇上也不行。
又过了半个月,凝芳殿里便传出了吉嫔薨逝的消息。
“你说什么?”
年世兰刚端起茶盏,听到颂芝的话,手猛地一抖,茶盏哐当一声撞在茶托上,滚烫的茶水溅出来,烫得她指尖发红,她却浑然不觉,猛地站起身,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
“吉嫔……薨逝了?怎么会这么快?她不是才回来没多久吗?”
“娘娘,您别着急,仔细身子。”颂芝见她如此激动,忙上前扶住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慌张,“奴婢也是刚从内务府那边听说的。”
“……皇上已经下了旨,说如今快到年下了,宫里不宜大办丧事,吉嫔娘娘的后事一切从简,说是……说是这也是吉嫔娘娘生前的心愿。”
年世兰的指尖微微发颤,她定了定神,才想起最要紧的事:“那五阿哥呢?吉嫔没了,五阿哥怎么办?皇上怎么安排的?”
她知道,皇上如今膝下阿哥不多,五阿哥若是一直养在太后身边,难免会被卷进储位之争,那可不是吉嫔想看到的。
颂芝低下头,小声说道:“皇上说,五阿哥近来身子不太好,总爱咳嗽,怕在宫里过不惯,已经下旨把他送到京郊的行宫去养着了,还派了专门的乳母和太医跟着,说是等他身子好些了,再做打算。”
年世兰听到这话,心里便明白了。
这定然是吉嫔在弥留之际求皇上的!
吉嫔这一生,在宫里过得身不由己,唯一的牵挂便是五阿哥,她定然是不想让五阿哥再走自己的老路,不想让他卷入宫闱争斗,所以才求皇上把他送到行宫,远离这紫禁城的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