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培盛,摆驾永和宫。”
皇上话音落时,指尖还捻着那封刚从永和宫递来的笺子,眉眼间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自打午后听闻刘莺莺有孕的消息,他这心里就跟揣了团暖炉似的,坐立难安地想立刻去瞧瞧。
苏培盛垂首应着,眼角的余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一旁的甄嬛。
他跟着皇上这些年,最是懂得察言观色,当下躬身回话时,语气里便带了几分审慎:“皇上圣明。只是……今儿晚上您翻了安常在的绿头牌,这会儿子估摸着,安常在的轿辇该快到养心殿门口了。”
皇上挥了挥手,语气里满是不以为意:“容儿素来谦和懂事,这点小事哪里会放在心上。你打发个小太监去通传一声,就说朕今儿个乏了,让她不必过来了。”
他心里头此刻全是永和宫那位有孕的贵人,对安陵容本就淡淡的心思,此刻更是轻得像片羽毛。
可这话落在甄嬛耳里,却让她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抬眼看向皇上,鬓边的珠花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声音却柔得像浸了水的棉絮:“皇上说的是,安妹妹性子柔,断不会计较这些。只是……”
她微微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似是在斟酌词句:“若是安妹妹的轿辇已经到了宫门口,这时候再折回去,宫里头人多眼杂,保不齐会有闲言碎语。”
“说起来,安妹妹在宫里本就谨小慎微,若是被人瞧见承宠半途而废,指不定要被编排多少是非呢。”
皇上捻着胡须的手停了停,眉头微蹙,似是觉得这话有理。
甄嬛却话锋一转,眼波流转间带了几分恳切:“再者说,刘姐姐刚查出来有孕,正是该安心养着的时候。皇上这会子为了看她,就改了安妹妹的侍寝,外头人若是知道了,难免会说刘姐姐仗着皇嗣争宠。”
“这等以讹传讹的话,若是传到刘姐姐耳朵里,怕是要扰得她心神不宁,反倒对腹中胎儿不好。”
这番话句句在理,既顾全了安陵容的体面,又处处为刘莺莺的胎像着想,皇上听着,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
可让他就此不去永和宫,心里头那股子牵挂又实在按捺不住,手指在案上轻轻叩着,显然还在犹豫。
甄嬛将他的神色瞧得真切,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语气愈发温婉:“皇上何不等安妹妹来了,带着她一同去永和宫呢?”
“左右刘姐姐有孕在身,本就不便侍寝,皇上带着安妹妹去陪她说说话,也是给足了刘姐姐脸面。等看过了刘姐姐,您再陪着安妹妹回养心殿,或是……到臣妾的碎玉轩坐坐,也都使得。”
“嬛嬛最是懂朕的心思。”皇上闻言,脸上的犹豫一扫而空,伸手拍了拍甄嬛的手背,眼里满是赞许。
苏培盛在一旁垂立着,心里暗暗叹服,难怪莞嫔能得皇上这般看重,这说话的分寸、行事的周全,真是旁人学不来的。
甄嬛得了皇上这句夸赞,知道他已应允,便起身福了福:“既如此,臣妾便不打扰皇上等安妹妹了,先告退。”
皇上却伸手拉住了她,掌心的温度透过绫罗料子传过来:“你急着走什么?一会儿你也跟着朕,咱们一同去永和宫。”
甄嬛微微垂眸,声音里带了丝若有似无的委屈,听在皇上耳里,却更像是娇嗔:“有安妹妹陪着皇上就够了,臣妾去了反倒多余。再说……”
她抬眼时,眼底添了几分真切的关切,“皇上今儿个一心想着刘姐姐的喜事,怕是忘了眉姐姐了。臣妾还想去咸福宫瞧瞧她,毕竟她怀着身孕,天儿冷了,也不知仔细着没。”
皇上想起沈眉庄,果然不再强留,松开手时语气温和了些:“也罢,你去吧。明日晌午,朕到你碎玉轩用膳。夜里风凉,回去的路上慢着些。”
“谢皇上体恤。臣妾告退。”甄嬛屈膝行礼,转身时,鬓边的珠花随着步履轻轻摇曳,烛光在她背影上投下淡淡的暖影。
这边安陵容正坐着轿辇往养心殿去。
午后翊坤宫那边传了刘贵人有孕的消息,她在延禧宫听闻时,指尖的绣针都顿了顿。
心里头明镜似的,皇上此刻定然满心都是那位新晋的孕主,自己这绿头牌怕是要白翻了。
只是旨意已下,她总不能抗旨不去,只得收拾妥当,慢慢往养心殿挪。
轿辇刚在养心殿门口落地,苏培盛就笑着迎了上来,打千儿请安:“给安小主请安。皇上在里头等着您呢,都等了好一会儿了。”
“等我?”安陵容扶着宫女的手下来,细眉微蹙,眼底浮起几分错愕,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苏公公,我方才在宫里听说……刘贵人遇喜了。”
她这话问得小心翼翼,像是怕触了什么忌讳。
苏培盛何等通透,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笑着回话:“小主消息倒是灵通。午后华贵妃娘娘那边确实传了信儿来。”
“只是方才莞嫔娘娘在这儿,说小主既已奉旨前来,再让您折回去,倒显得不合规矩了。所以皇上吩咐了,让您陪着一同去永和宫用晚膳,今晚依旧是您侍寝。”
安陵容听到“莞嫔娘娘”四个字,悬着的心才轻轻落了地,唇角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有劳莞嫔娘娘费心了。”
进了养心殿,殿内熏着安神的百合香,鎏金铜鹤在烛火下映出斑驳的光影。
皇上正坐在窗边看书,见她进来,放下书卷,指了指旁边的锦凳:“你来了,坐。”
“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安陵容屈膝行礼,依言坐下时,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她垂着眼帘,轻声道:“嫔妾听闻刘贵人已有三个月身孕,特来给皇上道喜,也替刘姐姐欢喜。”
皇上刚得知消息时的激动劲儿,在等她的这阵子已渐渐平复,此刻脸上带着几分平和的笑意:“是啊,莺莺和眉儿都有了身孕,这宫里许久没这么热闹的喜事了。”
他顿了顿,指尖在案上轻轻敲着,“眉儿有孕时,朕便给她晋了嫔位。如今莺莺也有了喜讯,朕正琢磨着,该给她些什么赏赐才好。”
安陵容握着帕子的手指紧了紧,皇上这意思,是想给刘莺莺晋封了。
她垂着眼,声音依旧温温柔柔的:“皇上赏赐的,自然都是极好的。刘姐姐能得皇上这般看重,是她的福气。”
她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既没顺着皇上的话头提晋封,也没露出半分不满,只把功劳全推给皇上的恩宠。
皇上看她这副不争不抢的模样,心里愈发熨帖。
安陵容这点最合他心意,不像后宫里其他女子,总爱争风吃醋。
“朕想来想去,倒是想给莺莺赐个封号。”皇上说着,取过案上的狼毫,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字,递到安陵容面前,“你瞧瞧,这个字如何?”
安陵容抬眼望去,宣纸上是个笔力遒劲的“谦”字。
她微微一怔,眼底闪过一丝茫然。
她素来不甚清楚刘莺莺的过往,倒不知这“谦”字究竟合不合衬。
“皇上是说……‘谦谦君子’的‘谦’?”她轻声确认。
“正是。”皇上颔首,语气里带了几分赞许,“莺莺性子素来谦彬有礼,不争不抢,这个字,正合她的品性。”
他哪里知道,刘莺莺当年那般“谦让”,不过是因着失了孩子后,对他早已存了失望之心。
只是这些内情,他不会懂,也懒得深究。
安陵容垂下眼睫,柔顺地应道:“皇上说的是,这字极好。既显了刘姐姐的品性,又藏着皇上的体恤,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心里头却暗暗松了口气,只是赐个封号,总好过直接晋封位分。
再者,她本就不擅长这些文墨上的推敲,皇上说什么,她便应什么,最是稳妥。
皇上见她没有异议,也不再多言,起身道:“走,咱们去瞧瞧谦贵人。”
说罢,便带着安陵容往永和宫去了。
甄嬛从咸福宫出来时,夜风寒凉,吹得廊下的宫灯轻轻摇晃。
她刚在咸福宫陪沈眉庄说了会儿话,便听闻了皇上给刘莺莺赐“谦”字的消息,只是淡淡笑了笑,没说什么。
槿汐跟在她身侧,替她拢了拢披风的领口:“娘娘,夜露重,仔细着凉。”
甄嬛点点头,目光望向翊坤宫的方向,那里的灯火此刻显得有些黯淡。
“方才眉姐姐说,眼看就要过年了,若是再耽搁,怕是来不及挪宫了。她打算明日就往启祥宫搬,你一会儿去翊坤宫给华贵妃娘娘递个话,就说我们明日过去帮忙,让娘娘在宫里歇着便是,不必劳烦她了。”
她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审慎:“今儿刘贵人有孕的消息,是从翊坤宫传出来的。咱们不知里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华贵妃娘娘的性子……怕是此刻心里头不大痛快。咱们就别去扰她了。”
“是,奴婢一会儿就去。”槿汐应着,见甄嬛拢着披风的手指有些凉,又道,“娘娘方才在咸福宫,脸色就不大好。莫非……是在意谦贵人这一胎?”
甄嬛轻轻吁了口气,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我在意不在意,又有什么用?总归是我福薄,比不上眉姐姐和谦贵人这般好命。”
她的手无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曾有过一个小小的生命,却终究没能留住。
方淳意死了,可她心里的那点空缺,却似乎总也填不满。
“对了,”她忽然开口,声音压得低了些,“先前听说,方淳意的阿玛被降职后,是去了济州?”
槿汐垂着眼睑,轻声应道:“是。算着日子,这会子该已经到任了。”
甄嬛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眼神却冷得像淬了冰:“济州是沈伯父的地界。方应既然去了那里,往后……怕是再难回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