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延禧宫的院子里就飘起了淡淡的桂花香。
那是西墙根下两株老桂树开的花,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被早起的宫女用竹扫帚轻轻扫到一旁,堆成小小的花堆。
叶贵人穿着一身淡粉色宫装,领口和袖口绣着几枝浅白色的玉兰花,正站在廊下看着小太监们搬东西。
她带来的东西本就不多,只有一个紫檀木的小妆奁,里面放着几件旧首饰,那是母亲早年给她的,除此之外,满院子搬的都是皇上昨天刚赏下来的物件。
朱红漆的衣箱里叠着蜀锦和云锦的被褥,梨花木的博古架上摆着官窑的青釉瓷瓶,连窗边的小几都是酸枝木做的,上面还放着一对和田玉的镇纸。
小太监们搬得轻手轻脚,生怕碰坏了这些贵重东西,嘴里还时不时低声应和着:“贵人放心,这箱子轻,摔不着!”
“这瓷瓶奴婢用棉垫裹着呢,保准没事!”
叶贵人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院子里忙碌的人影,最后落在了站在廊角的富察贵人身上。
富察贵人穿着一身藕荷色宫装,绣着暗纹的海棠花,手里攥着一方素色帕子,眼神里带着几分打量。
她再没眼色,也知道叶贵人是皇后亲自召进宫的,又是刚得了皇上的宠,自然不会摆什么架子。
更何况,自从上次因为多嘴被年贵妃罚跪了半个时辰的石子路,她膝盖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这阵子是真的安分了许多,连说话都少了几分往日的尖刻。
“叶贵人。”富察贵人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带着点刻意的客气,她往前挪了两步,离叶贵人还有三尺远就停住了,既不过分亲近,也不算疏远。
叶贵人转过身,对着她浅浅一笑,鬓边那支银质的玉兰花簪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富察姐姐来了。”
她刚说完,就见最后一个小太监搬完了最后一只衣箱,躬身说道:“贵人,东西都搬妥当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叶贵人摆了摆手:“不用了,你们先下去歇着吧,一会儿再过来收拾。”
小太监们应了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没等两人再说几句话,景仁宫的人就来了。
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剪秋。
剪秋快步走到叶贵人面前,屈膝行了个礼,脸上堆着温和的笑:“叶贵人安好。娘娘说您今天挪了新宫,怕您住得不适应,也怕宫里的人照顾不周,所以让您一会儿中午到景仁宫用午膳,娘娘还特意让小厨房备了您爱吃的几样菜呢。”
叶贵人看了剪秋一眼,她认得这宫女,是皇后的心腹,说话做事滴水不漏。
她嘴角弯了弯,笑容却没传到眼底,语气依旧柔和:“多谢皇后娘娘美意,劳烦娘娘挂心了。”
“只不过我搬过来的时候,皇上特意吩咐过,说中午让我回养心殿去用膳,还说要陪我尝尝御膳房新做的点心。剪秋姐姐,你看嫔妾这该去哪儿才好呢?”
剪秋一听这话,捏着锦帕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她没想到皇上会特意留叶贵人用膳,这显然是把人护得紧。
但她毕竟是皇后身边的老人,很快就调整好了神色,依旧笑着说道:“那自然是以皇上的吩咐为主,贵人可别折煞奴婢,叫奴婢剪秋就好。”
“不过贵人,娘娘也是真心疼您,怕您刚搬过来冷清,您若是日后得了空,可得多往咱们景仁宫走动走动才是啊,娘娘定然欢喜。”
“是,嫔妾晓得了。”叶贵人依旧淡淡的笑着点头,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抬手示意旁边的宫女,“给剪秋姐姐倒杯茶吧。”
剪秋却连忙摆手:“不了不了,娘娘还在宫里等着奴婢回话呢,奴婢就不叨扰贵人了,先告退。”
说罢,又行了个礼,转身快步走了。
富察贵人在一旁听着,起初没觉得两人的对话有什么不对。
不就是皇后请吃饭、皇上留吃饭吗?
可等剪秋走了,她站在原地琢磨了琢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叶贵人明明是皇后召进宫的,却当着皇后的人提皇上的吩咐,这分明是不想领皇后的情啊!
而且她说话的语气,看着软和,却一点也没给皇后留余地,这不就是明着说“我听皇上的,不听皇后的”吗?
富察贵人偷偷看了叶贵人一眼,对方正低头整理着袖口,神色平静,仿佛刚才拒绝皇后的不是她。
富察贵人心里嘀咕,这叶贵人刚进宫就敢这么做,和当初自己刚得宠时那副张扬的样子,倒有几分像……
可她比自己聪明多了,懂得借着皇上的势,却又不显得张扬。
叶贵人自然不知道富察贵人心里的这些盘算,就算知道了,也只会觉得她想多了。
富察贵人只看到了她表面的敢驳皇后,却没看到她背后被皇后拿捏的软肋。
她抬眼看向富察贵人,从首饰盒里取出一支如意簪子,那簪子是赤金做的,簪头雕着一朵盛开的如意花,花蕊里还嵌着一颗圆润的东珠,成色极好,一看就是皇上赏的珍品。
“富察姐姐,”叶贵人把簪子递过去,语气诚恳,“你我以后就要同住一宫了,这簪子不算什么贵重东西,就当是我给姐姐的见面礼。我初来宫中,不懂的规矩和事儿都多,以后若是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还得请姐姐多多包涵、多多提点呢。”
富察贵人的目光落在那支簪子上,指尖轻轻碰了碰簪头的东珠,冰凉滑腻,一看就不是贵人份例里能有的东西,定然是皇上特意赏的。
叶贵人刚得宠,又和皇后牵扯不清,自己若是收了这簪子,日后她出了什么事,自己难免会被牵连。
可若是直接拒绝,又显得太不给面子。
她斟酌了一下,还是轻轻把簪子推了回去,语气不轻不重:
“妹妹说这话就太客气了,咱们同为皇上的嫔妃,互相照应本就是应该的,哪里用得着什么见面礼?再说妹妹深得皇上喜爱,又聪明伶俐,宫里的事想必很快就能摸清,哪里需要姐姐我来提点呢?”
叶贵人看着被推回来的簪子,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她早就料到富察贵人会这样,毕竟对方吃过亏,变得谨慎也是常理。
但她也没表现出不快,只是把簪子放回首饰盒里,语气依旧平和:“既然姐姐不想要,想来是觉得这簪子不合心意,没关系,等我改日得了更好的物件,再送与姐姐便是。”
富察贵人见她没生气,心里松了口气,连忙找了个借口:“妹妹这儿刚搬完东西,肯定还有不少事要忙,姐姐就不在这里叨扰了,先回自己屋了。”
她怕再待下去,叶贵人又说出什么让她不好应对的话,说完就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快步走了。
她心里清楚,叶贵人这性子,在宫里定然会树不少敌人,自己只要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好,深交是万万没必要的,免得惹火烧身。
叶贵人看着富察贵人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内殿。
殿里的宫女们正忙着整理衣箱,见她进来,都停下手里的活,躬身行礼:“贵人安。”
叶贵人扫了一眼这些宫女,都是内务府派来的,面生得很,眼神里带着几分打量,显然不是自己人,她自然是信不过的。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浅绿色宫装的小宫女走了过来,她是叶贵人从家里带来的陪嫁侍女,名叫四喜,跟着叶贵人好几年了,是她在这宫里唯一能信任的人。
四喜对着那些内务府派来的宫女福了福身,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各位姐姐辛苦了,这里有我伺候贵人就够了,你们先出去歇着吧,一会儿若是有需要,再叫你们进来。”
那些宫女对视了一眼,没人敢反驳。
四喜是贵人的陪嫁,身份本就比她们高,而且看叶贵人的样子,显然是信任这个侍女的。
她们连忙应声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