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世兰和沈眉庄从寿康宫出来时,天已经过了巳时,寒风卷着宫道上的碎雪沫子,往人衣领里钻。
沈眉庄裹紧了身上的素色披风,指尖冻得有些发红,她走得慢,脚步虚浮,眼尾带着掩不住的倦意。
方才在寿康宫陪着太后说话,又要留心叶贵人的处境,还要顺着年世兰的话头帮衬甄嬛,一上午下来,精神早绷得发紧。
年世兰走在她身侧,眼角余光瞥见她频频抬手按揉太阳穴,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
她原本还想着邀沈眉庄回翊坤宫喝杯暖茶,聊聊元宵宴的细节,可看着沈眉庄这副连站稳都要攒着力气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眉庄,”年世兰放缓了脚步,声音比平时软了些,“这天儿冷,你宫里离这儿近,先回去歇着吧,有什么话咱们改日再聊。”
沈眉庄闻言,转头对她露出个浅浅的笑,眼底的疲惫却藏不住:“多谢贵妃娘娘体谅,那我就先回了。元宵宴的事儿,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姐姐尽管派人知会一声。”
说罢,她又屈膝行了个礼,才由身边的宫女扶着,慢慢往咸福宫的方向走去,披风的下摆扫过结着薄冰的宫道,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年世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走远,才拢了拢自己石青色的披风,那披风里衬着厚厚的狐裘,暖得很,可她还是觉得风往骨头缝里钻。
“走吧,回翊坤宫。”她对身边的颂芝说了句,转身往相反方向走,脚步比来时快了些,像是急着避开这刺骨的寒风。
翊坤宫的宫门老远就敞着,守在门口的小太监见了年世兰,赶紧躬身行礼:“贵妃娘娘安!”
年世兰点了点头,刚跨进门槛,就愣了,正殿的廊下,甄嬛正坐在铺着软垫的长椅上,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宫装,外面罩着件半旧的藕荷色披风,手里捻着一方素色的帕子,眼神放空似的看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海棠树,连她进来都没察觉。
“你怎么在这儿?”年世兰走过去,声音里带着点诧异。
她知道甄嬛清楚自己这个时辰会去寿康宫,往日里就算有事找她,也只会让人递个话,从不会像这样安安静静地在廊下等着。
毕竟后宫妃嫔之间,太过热络或是刻意等候,都容易落人口实。
甄嬛这才回过神,连忙站起身,对着年世兰屈膝行礼,声音轻轻的:“给贵妃娘娘请安。”
她抬眼时,年世兰才看清她的样子,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想来是夜里没睡好,脸色也有些苍白,连嘴角的笑都透着股没精神的勉强。
“可是有什么事儿了?”年世兰在长椅上坐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示意她也坐,“若是急事儿,你早该让人去寿康宫寻我了。若是不急,也犯不着在这儿冻着等,这廊下风大,仔细冻着身子。”
甄嬛在她身边坐下,双手拢在披风袖口里,指尖还是凉的。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带着点自嘲:“也没什么急事儿。本来想着去咸福宫看看眉姐姐,结果宫女说眉姐姐跟贵妃娘娘去了寿康宫,我想着自己回碎玉轩也是无事可做,就过来等姐姐了,左右也是闲着。”
年世兰看着她这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心里瞬间就明白了。
哪里是无事可做,分明是还在为皇上的事儿难过。
自从叶贵人进宫,皇上连着几日都歇在延禧宫,碎玉轩那边冷清得很,甄嬛又是个重情的,心里定然不好受。
她心里叹了口气,却没说破,反而从颂芝手里接过暖手炉,递到甄嬛面前:“先暖暖手,你这手凉的,跟冰似的。”
甄嬛接过手炉,暖意在掌心散开,她心里也暖了些,抬头看向年世兰,眼神里带着点感激。
“无事可做正好,”年世兰收回目光,看着院子里的海棠树,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本宫给你找了个差事。”
“正月十五元宵,太后想在宫里办个家宴,本宫这伤还没好利索,太医说不能劳累,就跟太后举荐了你,让你主理这场家宴。太后也应了,还说让敬妃在一旁帮着你,有什么拿不准的,你们俩商量着来。”
“我?”甄嬛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惊讶,连声音都提高了些,“贵妃娘娘,我不行的。”
她连忙摆手,语气里带着点慌乱,“我从来没办过宴席,宫里的规矩、内务府的流程,我都不熟悉,若是办砸了,岂不是让太后失望,还连累了姐姐?”
“你这话说的,多大点儿事儿。”年世兰打断她的话,语气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随意,“哪儿用得着你事事亲力亲为?内务府会把一应的物件、宴席流程都备好,你不过是盯着点,看看菜式合不合规矩、布置有没有不妥当的地方,再根据太后和皇上的喜好做些调整罢了,这有什么难的?”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甄嬛,眼神里带着点认真:“本宫可不管你找什么理由,太后那边都已经点了头,一会儿懿旨就该送过来了。你啊,不行也得行了,难不成你还想抗旨?”
甄嬛看着年世兰的眼睛,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太后定下来的事儿,哪里容得她挑三拣四?
更何况年世兰举荐她,也是想让她借着办宴席的机会,多在皇上和太后面前露脸,帮她从失宠的消沉里走出来。
她轻轻咬了咬下唇,心里的慌乱慢慢散了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贵妃娘娘。”
“知道就好。”年世兰看着她还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你看看你这模样,若是我是皇上,我也不愿意往碎玉轩跑。人家叶贵人不管见了谁,都是乐呵呵的,脸上带着笑,看着就讨喜。你呢,整天皱着个眉,脸上写满了不高兴,谁见了愿意凑过来?”
甄嬛听出她是在劝自己,非但不生气,反而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无奈:“我又何尝想这样呢?可是贵妃娘娘,咱们在这宫里,能指望的不就只有皇上一人么?若是连他的恩宠都没了,那日子,该怎么过呢?”
“你这话若是让宫里那些一辈子没见过皇上几面的答应、常在听到了,定要骂你不知足。”
年世兰笑了笑,语气却沉了些,“你不过是这几日见皇上的次数少了些,就觉得天要塌了,可宫里多少人,从进宫到现在,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几次,难道她们就不活了?”
她看着甄嬛抬起头,眼神里还带着点迷茫,继续说道:“莞嫔,我跟你说句实在话,在这宫里,能指望皇上的恩宠自然是好,可也不是离了恩宠就活不下去。最重要的,不是能不能得到恩宠。最重要的是……”
“——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活下去?”甄嬛皱起眉,小声重复了一遍,眼里满是不解,“我……我不太懂。”
年世兰也不恼,耐心地解释道:“你以为皇后把叶贵人弄进宫里来,只是为了分掉你的恩宠,让你不好过这么简单?”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低了些,“皇后的心思深着呢,她要的不是让你失宠,是让你彻底被皇上厌弃,一旦你在皇上心里没了分量,一旦你成了无依无靠的人,那么不管是你,还是你背后的甄氏一族,皇后一个都不会放过。”
“你忘了前阵子在长街上,齐妃是怎么羞辱你的了?那不过是皇后没出手罢了,若是她真要对付你,可比齐妃狠多了。”
甄嬛的身子猛地一震,手里的暖手炉差点滑落在地。
她攥紧了手炉,指尖泛白。
是啊,她怎么忘了?
长街上齐妃那句“不过是个失宠的嫔妾”,那些宫女太监鄙夷的眼神,还有皇后当时看似劝和、实则纵容的态度,一幕幕都在眼前闪过。
她之前只想着皇上不喜欢自己了,却忘了后宫里,失宠就意味着任人宰割,意味着连自己和家族都保不住。
她抬起头,眼里的迷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清醒,她对着年世兰深深行了个礼,声音带着点郑重:“多谢贵妃娘娘指点,臣妾……明白了。”
她虽然还做不到一下子对皇上死心,还会为恩宠失落,可至少明白了眼下最该做的是什么。
不是沉溺于难过,是打起精神,借着办元宵宴的机会稳住自己,保住甄家。
“你能明白就最好。”年世兰看着她眼里重新亮起的光,心里松了口气,她转头看向远处的宫墙,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沧桑,“以后你在宫里待得久了,见的事儿多了,心里也就慢慢放下了。”
“恩宠这东西,就跟天上的云似的,聚了又散,靠不住的。”
甄嬛看着她的侧脸,阳光落在她鬓边的赤金步摇上,晃得人眼晕,可她的眼神却透着股与年龄不符的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