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陌把折叠椅往篝火边挪了挪,指尖又触到了口袋里那张卷了角的旧照片。火光在照片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像极了童年溪边摇晃的树影。他对着火苗呵出一口气,白汽在冷夜里转瞬即逝,倒让记忆里的蝉鸣和溪水声越发清晰起来。
那年夏天好像永远过不完,周婉柔扎着麻花辫的脑袋总在他眼前晃。她兜里永远揣着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时是偷摘的野草莓,酸得人龇牙咧嘴;有时是用蛛网粘的蝉,翅膀扑棱棱扫得人脖子痒;最绝的是某次她从灶膛里掏出个烤红薯,焦黑的外皮裹着流心的糖稀,烫得她左右手倒腾,却非要塞给他先尝:“快张嘴!这是我跟王阿婆学的‘地心熔岩烤法’,烫嘴才够味儿!”结果他一口咬下去,糖稀直接糊在牙上,黏得半天张不开嘴,周婉柔笑得在田埂上打滚,麻花辫散开一半,沾着的草籽掉了他满身。
后来他们迷上了去后山掏鸟窝。周婉柔总说自己是“山林小闯王”,蹿树比猴子还灵活,结果某次卡在树杈上下不来,穿着的碎花裤膝盖处磨出个大洞,露出的白腿被蚊子叮了一串红包。她趴在树杈上装镇定,指挥树下的阳陌:“快去找根长竹竿!记住要直的!弯的会影响我‘御剑而下’的英姿!”阳陌好不容易扛来竹竿,她却脚下一滑,顺着树干“哧溜”滑下来,屁股墩在他脚边的泥坑里,溅起的泥点精准地糊了他一脸。她顶着一脑袋树叶爬起来,先检查裤兜里的野鸡蛋碎没碎,发现完好无损后拍着胸脯:“看见没?我这叫‘屁股着地式缓冲’,学不来的!”
最让他记挂的还是抓螃蟹那次。周婉柔不知从哪儿听来“月圆之夜螃蟹会集体搬家”的说法,硬拉着他半夜摸黑去溪边。她举着个铁皮手电筒,光束晃得人眼晕,嘴里还念念有词:“蟹兵蟹将听令!本将军在此,还不速速现身!”结果脚下踩空摔进浅滩,手电筒“哐当”一声滚进水里,光柱在水底乱晃,倒真照出几只仓皇逃窜的小螃蟹。她也不爬起来,就坐在水里捞螃蟹,水花溅得比月光还亮:“你看!我这招‘引蟹出洞’是不是比白天管用?”等两人湿淋淋地回家,阳陌发了三天高烧,周婉柔提着个保温桶来探望,掀开盖子是黑乎乎的东西:“我妈说生姜能退烧,我给你煮了‘姜丝可乐螃蟹汤’,独家配方!”那味道,他到现在想起来都忍不住皱眉——姜的辛辣、可乐的甜腻、螃蟹的腥味混在一起,简直是黑暗料理界的巅峰之作。
篝火“啪”地爆了个火星,把阳陌的思绪拽回现实。旁边帐篷里传来年轻情侣的拌嘴声,女生气鼓鼓的:“说了让你别买草莓味的泡面!你明知我不爱吃!”男生委屈巴巴:“可你上次说草莓蛋糕好吃啊!我以为草莓味的都一样……”阳陌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对话怎么听怎么耳熟。当年周婉柔也犯过类似的迷糊,她听说蜂蜜能治咳嗽,就舀了一大勺往他喝的中药里倒,结果苦得更咽不下去。她还振振有词:“甜加苦不是等于不甜不苦吗?数学老师说的正负抵消!”气得他把药碗往石桌上一墩,药汁溅到她新买的花布鞋上,她愣了两秒,突然“哇”地哭了,边哭边用泥巴抹他胳膊:“赔我鞋!这是我妈用嫁妆布给我做的!”最后两人闹到浑身是泥,却在夕阳把溪水染成金红色时,并排坐在石头上分享了半块硬邦邦的麦芽糖,糖渣粘在牙上,说话都漏风,却笑得比谁都开心。
远处传来其他露营者的笑声,有人在玩“谁是卧底”的游戏,吵吵嚷嚷的动静惊飞了树梢的夜鸟。阳陌摸出手机,信号只有一格,屏幕映出他自己的脸,眼角的细纹在火光下格外明显。他忽然想起周婉柔当年总说:“等我长大了,就发明个‘回忆对讲机’,不管隔多远,都能听见对方在想什么。”她还煞有介事地用两根狗尾巴草插在他耳朵上:“试试!现在能听见我心里在说什么吗?”他配合地摇头,她就踮起脚往他耳边吹气:“笨蛋,我在想——今晚的星星真亮,像你被螃蟹夹到的红眼睛!”
风突然变大了,篝火被吹得歪向一边,差点燎到他的裤脚。阳陌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子借着风势窜得老高,倒让他想起某次暴雨天。那时他们躲在溪边的破庙里,周婉柔非要给神像“换衣服”,把自己的碎花头巾系在土地公脖子上,还把偷来的供品分给泥像一半:“吃吧吃吧,吃完了保佑我们明天抓满一篓螃蟹!”结果半夜山洪暴发,溪水漫进庙里,两人抱着柱子吓得发抖,周婉柔却突然咯咯笑起来:“你看土地公!头巾被水泡成落汤鸡啦!”话音刚落,头顶的茅草屋顶“哗啦”塌了个洞,泥水直接浇在她头上,她愣了愣,抹了把脸继续笑:“你看我!现在比土地公还像落汤鸡!”
口袋里的玉佩硌了他一下,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紧。周婉柔走的那天也是个雨天,她把玉佩塞进他手里时,手心全是汗:“这个给你,我妈说这是传家宝,戴着能辟邪。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咱们就用它当定情信物,好不好?”她的辫子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像条可怜的小落水狗,却还努力挤出笑:“到时候我教你怎么用野蜂蜜做螃蟹酱,比王阿婆做的还香!”他当时只顾着点头,连句“我等你”都说不出口,直到看着她被舅舅塞进拖拉机,麻花辫在车后飘成小小的黑点,才蹲在泥地里哭出声,手里的玉佩被攥得发烫。
“大叔,借个火呗?”旁边突然冒出来个举着打火机的小伙子,打断了他的思绪。阳陌指了指篝火,看着小伙子蹲下去点烟,嘴里还哼着跑调的儿歌。那调子怎么听怎么耳熟,仔细一想,居然和周婉柔当年编的“抓蟹歌”一个旋律——“小螃蟹,横着跑,夹到手指嗷嗷叫,周婉柔,来帮忙,一口吹得疼全消……”当年她就用这破调子在溪边唱了一下午,害得他现在一听见类似的旋律,手指就条件反射地发麻,好像还能感觉到那只青壳螃蟹的钳子有多锋利。
小伙子点完烟没走,反而往他身边凑了凑:“大叔一个人来露营啊?我跟我对象来的,她非说山里能看见萤火虫,结果来了三天,连个虫子影子都没见着,刚才还跟我闹脾气呢。”阳陌笑了,指了指远处的草丛:“等会儿风小了就出来了,萤火虫怕吵。”小伙子眼睛一亮:“真的?那我得赶紧回去准备相机!”他跑开时差点被石头绊倒,阳陌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周婉柔第一次见萤火虫的样子。她追着荧光跑了半座山,鞋子跑丢了一只也不管,最后捧着一只萤火虫回来,小心翼翼地放进玻璃瓶:“你看!像不像星星掉进瓶子里了?”结果半夜萤火虫死了,她哭了整整一早上,非要挖个坑给虫子“下葬”,还插了块小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萤火虫公主之墓”。
篝火渐渐小下去,只剩下红通通的炭火。阳陌把照片从口袋里掏出来,借着最后一点火光仔细看。照片上周婉柔站在溪边,手里举着只比脸还大的螃蟹,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辫子上还别着朵皱巴巴的小雏菊。他记得这张照片是王阿婆拍的,当时周婉柔刚跟他打赌赢了,非要让阿婆给她拍张“胜利照”,结果举着螃蟹笑的时候,被蟹钳夹到了裙子,快门按下的瞬间,她正龇牙咧嘴地想把螃蟹甩掉,于是就有了这张表情扭曲却格外鲜活的照片。
远处传来露营者的欢呼声,大概是萤火虫真的出来了。阳陌抬头望去,点点荧光在黑暗中浮动,像撒了一把会飞的星星。他忽然想象周婉柔此刻也在这里,肯定会尖叫着扑进他怀里,指甲掐着他的胳膊喊:“快看快看!比当年那只亮多了!”她的辫子会扫过他的脸颊,带着洗发水的香味,而不是童年的栀子花香,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不管过多少年,她大概永远都是那个会因为一只萤火虫、一只螃蟹、一块烤红薯就笑得没心没肺的小姑娘。
阳陌把照片小心地塞回口袋,摸了摸冰凉的玉佩。山风里好像还飘着周婉柔的声音,叽叽喳喳的,像在说“阳陌你个笨蛋,火快灭了都不知道添柴”,又像在哼那首跑调的抓蟹歌。他对着炭火笑了笑,往火堆里又添了根柴。管它过去多少年呢,至少回忆里的溪边长流,蝉鸣不断,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永远不会长大,永远在他的记忆里,举着螃蟹,笑得像个傻子。
这样好像也不错。阳陌裹紧了外套,听着远处隐约的虫鸣,觉得这个山间的夜晚,和记忆里那个漫长的夏天,其实也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