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登上这座岛的时候,海面已经趋于平静。
他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正站在潮湿的礁石上。
左脚已经踏入冰冷的海水,裤腿浸透了一半。
他困惑地眨了眨眼,前一秒他明明还在船舱里整理笔记,怎么突然就站在了岸边?
他左手牵着一条老狗,麻绳粗糙地绑在手腕上,右手拎着两块风干的肉。
狗的眼睛浑浊发黄,涎水混着腐肉的残渣从溃烂的牙缝间滴落,在碎石路上拖出黏腻的痕迹。浓雾像一堵蠕动的墙,将海面完全吞噬。
没有船,没有码头,只有脚下这片突兀延伸进海里的礁石。
飘荡得像是船帆的背影逐渐被雾霭吞没,来时的路早已消失在海平线上。
海浪拍打着岸边腐朽的木屋,昏黄的灯光透过毛玻璃,在雾气中忽明忽暗。窗后,一道扭曲的人影蛰伏在视线的死角。
船夫在睡觉,他的枪口还冒着热烟,地板上渗开的鲜血浸透了腐烂的木板,几条死鱼翻着肚皮,鱼鳃微微翕动,仿佛仍在呼吸。
一声嘶哑的狗吠惊醒了船夫。
他睁开眼,熄灭的烟被他重新点燃。他摸索着枪,踉跄着站起来,酗酒带来的眩晕感让他险些栽倒。地板上的黑色塑料袋被踢开,露出里面一团模糊的血肉。
“妈的……”
他咒骂着,把靴子上的血渍蹭在门口的地毯上,吐出一口烟,将手套塞进裤腰带里。远处的灯塔在浓雾中若隐若现,他盯着它,狠狠地啐了一口。
踏上陌生土地的民俗学者打了个冷战,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背包侧袋,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一台老式摄像机,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何时放进去的。
他的背包很沉,压得他脊背微弯,半长的头发松散地扎在脑后,随着步伐轻轻摇晃。他抬了抬肩膀,把滑落的背包带重新卡回原位。包里装着零零散散的资料,还有那台老旧的95式摄像机,偶尔发出金属碰撞的轻响。
老狗被绳子猛地一扯,踉跄着踩在石子路上。它突然狂吠起来,尖锐的吼声在寂静的码头上格外刺耳。
学者轻轻踢了它一脚,狗立刻躲到他腿后,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呜咽,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船夫提着枪走了出来。
"砰!"枪声从木屋方向传来。
月光下,黝黑褶皱的皮肤裸露在冷光里,佝偻的身躯劈开浓雾。木门在他背后“吱呀”一声关上,刺耳的声响很快被沉重的脚步声淹没。橡胶靴底黏着某种液体,每走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船夫叼着烟,劣质烟草燃烧的火光映亮了他藏在安全帽下的半张脸。那道横贯右眼的疤痕像条蜈蚣,在烟雾中随着肌肉的抽动而扭曲。
学者悄悄解开了狗绳。
他微微屈膝,绷紧小腿,做出随时冲刺的姿态。发帘下的黑眸冷静地观察着船夫——对方托枪的手微微侧抬,宽松的工作服下,腰间鼓鼓囊囊地塞着橡胶手套。他的双腿分开,膝盖微曲,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学者深吸一口气,猛地丢下手中的肉干,骤然发力冲了出去——
“砰!”
两人一同摔倒在地。学者死死勒住船夫的脖子,喘息着笑道:“好久不见!江叔!”话一出口,学者自己都愣住了一瞬。
被按在地上的船夫愣住:“你……你是?”
“我是小耀啊!”王耀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欢快,“你忘了?小时候我还往你茶杯里撒尿呢!”
“耀?灯塔家的那个?”船夫瞪大了眼,随即大笑起来,把枪丢到一旁,“好小子!都长这么大了!差点没认出来!”他拍打王耀后背的手劲大得异常,王耀的肺部一阵刺痛。
王耀拉他起身,两人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船夫揉着腰,咧嘴笑道:“哎哟,我这把老骨头……你小子怎么不出声?我差点就开枪了,还好看到那条狗……”
王耀挠了挠头,笑容无辜:“雾太大,一时没看清嘛。您也知道,我打小在雾天就眼拙,要不是您当年捞我,我早不知道淹死多少回了。”
船夫眯起眼,黑黢黢的瞳孔上下打量着他,像在审视一件可疑的货物。半晌,他粗糙的手掌揉了揉王耀的头发,硝烟味和鱼腥气扑面而来。
王耀的笑容不变,但鼻腔里充斥的腐烂鱼腥味让他胃部一阵翻涌。这味道太熟悉了——狭窄的船舱、发霉的压缩饼干、夜晚折磨神经的幻听。
好在船上有个爱讲故事的同伴。那些真假难辨的叙述,成了他在混沌中唯一的锚点。
现在,他站在这里,牵着一条不属于他的老狗,扮演着一个“归来者”的角色。
身后传来撕扯肉块的声音。
王耀回头,看见那条老狗正啃食他丢在地上的肉干,但只吃了一小部分,剩下的被它用爪子扒拉到一旁,似乎并不满意。
“它挑食。”船夫咧开嘴,露出泛黄的牙齿,“这畜生只吃新鲜的,刚死得最好。”
王耀笑了笑:“外面不比这儿,有什么吃什么。”就像一些切除前额叶的狗,这什么稀奇的。
船夫耸耸肩,酒精让他放松下来,话也多了:“我还记得以前喂过它几次,干的不吃,烂的不吃,非得现杀的才肯下嘴……”
王耀安静地听着,没有接话。运动后的疲惫感涌上来,冷汗浸透的衬衫黏在背上,让他浑身发冷。
船夫絮叨了一会儿,酒醒了大半,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略带歉意地看向王耀:“瞧我这记性,光顾着扯闲话……我今天刚备了一批货,有这畜生爱吃的,你要不要拿点?”
王耀摇头:“不用了,江叔,我自己能弄到。”
船夫惊讶地睁大眼:“刚回来就准备食物?你能弄到什么?”
王耀缓慢地抬起手,指向远处的灯塔。
雾号低沉的声音在海面上回荡,像某种巨兽的喘息,王耀的视线模糊了一瞬,等他重新聚焦,发现船夫正盯着他的眼睛看。
“江叔,我是灯塔的孩子。”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无论离开多久,我总能找到回家的路。”耀突然意识到,这句话不是他说给船夫听的,而是说给某个躲在浓雾深处的"东西"听的。
船夫盯着他,脸上的皱纹微微抽动。
王耀牵起狗绳,转身走向灯塔的方向。当他走远后,船夫才看清那块被老狗啃食的肉干的真面目——
那不是普通的肉。
船夫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知道,也许灯塔的主人回来了。
王耀站在灯塔前的小屋门口,木门上的把手锈迹斑斑,像一块腐烂的污渍嵌在墙上。他松开绳子,老狗立刻窜到屋旁的矮棚里,熟练地刨开泥土,似乎在掩藏什么。
“你倒是忠心。”王耀没急着进屋,而是转身走向灯塔。
螺旋阶梯的扶手被人擦拭过,没有积灰,只有经年累月留下的自然锈迹。他一步步登上塔顶,俯瞰整座岛屿——
散落的房屋、枯死的森林、焦黑的土地、诡异的地坛,以及那座华丽得格格不入的教堂。
王耀的嘴角微微扬起。
他的视线捕捉到雾号附近闪过的一道黑影——那人从教堂匆匆走出,很快消失在树林间。
王耀举起相机,只拍到他披风的一角。放大画面后,模糊的影像里,一绺奶金色的发丝从兜帽下漏出。
灯塔的视野很好,几乎不受雾气干扰。似乎是某种声波穿过耳膜,唤醒了困顿的神经。王耀满意地眯起眼,深红色的雾号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目。
海风掀起他的马尾,发带被吹散,黑发如枯枝般狂舞。
他突然抱住自己,蜷缩在灯塔的台阶上,衣领处未被处理干净的苦杏仁味刺激着鼻腔,眼前的台阶不断靠近模糊的视网膜,星星点点白光似乎像手术台的灯。
咸腥的风灌进领口,冷得像童年的记忆——摇晃的饭桌、吱呀作响的木椅、痛苦的喘息。老鼠从墙角窜过,黑漆漆的小眼睛倒映着桌上摊开的报纸,报纸上沾着干涸的血迹。
母亲躺在那里,一个黑影笼罩着她。
她的嘴里塞着几枚硬币,眼泪从深陷的眼眶滑落。
她说:“对不起,王耀。”
她的声音模糊不清,因为硬币堵住了她的喉咙。
玻璃瓶砸来的瞬间,王耀没有躲。
鲜血模糊了半边视线,他倒在地上,看着那只老鼠靠近。饥饿感压过了恐惧,他伸出手——
抓住了它。
温热的、跳动的、毛茸茸的肉。
他咬下去的时候,眼泪混着血一起咽下。
回忆戛然而止。
王耀猛地站起身,眩晕感让他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小心!”
一只手拽住了他。
王耀抬头,对上一双雾霭般的紫色眼睛。
浅金色的发,黑色的披风,高大的身躯——但声音却柔软得不可思议。
“你还好吗?先生。”
王耀摇摇头,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他狼狈地擦了擦脸,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谢谢,我是王耀。”
“伊万·布拉金斯基。”对方微笑,松开了手。
王耀没有多留,转身走下阶梯。当他重新踩在坚实的土地上,才感觉自己的灵魂终于从漂泊的船舱里,从潜艇不断倒计时的控制台前归来。
他回头,黑发凌乱地遮挡了视线,雾霭像是融化的纯白的蜡,他望去,伊万仍站在灯塔上,脱下的披风搭在臂弯,金色的发丝在风中扬起。他的指尖夹着一支烟,微弱的火光在暮色中明明灭灭。
王耀推开小屋的门。
木门发出年迈的吱呀声,像是久未开口的老者终于吐出一声叹息。潮湿的海风从身后涌入,掀起地板上积攒的薄尘,在斜照进来的暮色中打着旋儿。
屋内出奇地整洁。没有霉味,没有蛛网,就连铁质床架上的锈迹都被仔细打磨过。那张悬挂在半空中的铁床微微摇晃,四条铁链在天花板的挂钩上发出细碎的碰撞声。白色的亚麻窗帘被海风鼓起,像一尾搁浅的水母,在逐渐昏暗的光线中泛着病态的苍白。
他的目光被正对面的墙壁牢牢攫住。
那里挂着一幅画,画中的金发女人侧身而立,肌肤上蜿蜒着树叶状的暗纹。那些纹路在暮光中泛着诡异的光泽,时而如嫩叶般青翠,时而如腐叶般枯黄。成群的飞鱼环绕着她,银色的鳞片在画布上凸起,手指抚过时会轻微地颤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画而出。背景是浓稠到化不开的深蓝,看久了会让人产生溺水的错觉。
女人的面容像是被海水冲刷过般模糊,唯独那双眼睛——漆黑、湿润、瞳孔大得不成比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死死盯着观画者的眼睛。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在应该是双腿的位置,画家用惨白的颜料勾勒出一幅完整的鱼尾骨骼。每一节脊椎都精确得令人不适,尾鳍的骨刺像匕首般锋利。灯光下,在有些模糊的视线中,那些骨骼仿佛并非静止的,它们以肉眼难以察觉的幅度缓缓开合,就像仍在深海中游动。
王耀向前迈了一步,靴底踩碎了几片从窗缝飘进来的贝壳。墙面上布满凸起的浮雕纹路,指尖触碰的瞬间,那些纹路突然泛起暗红,像是沉睡的血管突然被唤醒。朱砂粉末从墙缝簌簌落在地板上,又很快被穿堂风吹散。
他条件反射地去摸背包侧袋,却抓了个空。相机不见了。这个认知让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明明登岛时还检查过。
窗外,最后一缕阳光被海平面吞噬。远处的灯塔亮起红光,雾号低沉的轰鸣贴着海面传来。王耀猛地转身他眼“唰”地合拢窗帘,画中女人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湿漉漉的光。
他躺上床,从背包里取出日记本,甩了甩钢笔,开始书写:
「晚上好,妈妈」
「我今天终于回到大地上了」
「尽管您或许更喜欢大海……我很抱歉。但如果继续躲在船舱里,我会饿死的」
「我能来到这里,是因为一位慷慨的朋友。他分享了他的食物,他的故事,甚至他的血肉」
「我救了他的狗——一条伤痕累累的老狗。我必须分给它食物,否则它活不下来」
「妈妈,我必须向您忏悔…」笔尖停顿,墨水晕开一小片阴影。
「我尝了他的肉,或者说记忆,大概我替换了他的一切」
「他的乐观让我边哭边笑地填饱了肚子。直到现在,我仍记得他的味道」
「父亲给了您一口饭,您就必须付出一切。您从海浪中救了我,唤醒我,我能为您做的却只有那件事」
「那么,我该为我的朋友做些什么?我站在这,等待倒计时的结束」
「我的母亲,我的神明……我该如何赎罪?」
「在终结之日到来前,我会回到您身边」
王耀合上日记,关掉煤油灯。
灯光并未立刻消失,它的余晖在黑暗中挣扎了五秒,才彻底熄灭。
他蜷缩进被子里,像童年时躲避争吵那样捂住一只耳朵。
不够完美的结局,真的就能如此简单地接受吗,王耀做不到。哪怕尝试一次又一次,如果全知全能无用的话,当个又聋又瞎的人又会如何呢……
雾号的低鸣在远处回荡,某种频率的声波安抚了整片海岛。
屋外,老狗的爪子刨着泥土,声音沉闷而规律,像在挖掘一座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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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物信号:────── │
│ 波动频率:●●●●●● │
│ 状态:安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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