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杨暖雪，你现在幸福吗？你有没有释怀？有没有忘记他？”

那声音像被水汽泡软的棉絮，轻飘飘地贴过来，在耳廓里蹭出细碎的痒。杨暖雪对着洗手台的镜子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挂着洗过脸的水珠，嘴角扯出的弧度突然僵住——舌尖毫无预兆地泛起一阵酸，像含着颗没熟透的青柠檬，涩味顺着喉咙往下滑，一直凉到心口。

暗恋是什么呢？是她后来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里，反复咂摸出的滋味：像攥着块快要融化的冰糖，手心被烫出细密的汗，却死死不肯松开。那八年里，她数过他校服袖口磨出的毛边有多少根，记过他在走廊里转身时书包带晃出的弧度，甚至偷偷捡过他扔掉的草稿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小熊，耳朵总是缺一块。

而故事开始的那天，阳光是带着棱角的。

九月五号的风里卷着槐树叶的碎响，校门口的红拱门被晒得发烫，“欢迎新同学”的塑料字反光刺眼。杨暖雪被谈沁佳拽着往前挤，帆布鞋踩过满地梧桐果，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像谁在为这场相遇偷偷鼓掌。

“快看那亭子！”阿佳突然停下，手指戳向绿化带深处。飞檐翘角的亭子里，几个穿蓝白校服的学长正给家长递水，玻璃杯碰撞的脆响混着月季花香飘过来。杨暖雪的目光却越过攒动的人头，撞进公告栏前一片晃动的光影里——

有个男生正踮脚够最上端的名单，白T恤的领口被风掀起来一点，露出锁骨处淡青色的血管。他抬手抹汗时，阳光恰好落在鼻梁旁那颗小痣上，像滴落在宣纸上的墨，突然洇开了。

“发什么呆啊？”阿佳的手指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再不去看分班表，好座位都被人挑完了！”

布告栏前的人潮像团乱麻，杨暖雪被挤得东倒西歪，帆布鞋的鞋带不知被谁踩松了。她弯腰去系，指尖刚勾住鞋带，就听见头顶传来“哗啦”一声——有人的练习册掉在地上，纸张散了一地，其中一张轻飘飘地落在她脚边。

上面是用蓝黑钢笔写的名字：洛成东。

字迹张扬，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条没尾巴的小鱼。她正盯着那名字发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捡纸，指甲缝里还沾着点蓝颜料，指尖擦过她的鞋尖时，带起一阵风。

“谢了。”

声音像冰镇汽水开瓶时的轻响，杨暖雪猛地抬头，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阳光从他身后涌过来，把他的轮廓晕成毛茸茸的金边，那颗小痣在光影里跳了跳，像落在雪地上的星子。

“不、不客气。”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眼睁睁看着他转身挤进人群，白T恤的背影在攒动的人头里，像株被风吹得微微晃的白杨树。

“喂！找到我们的名字了！”阿佳突然从人缝里钻出来，手里捏着张揉皱的草稿纸，“4班！咱俩都在4班！”

杨暖雪被拽着往教学楼跑，经过公告栏时，她瞥见那个叫洛成东的男生正对着名单皱眉，手指在“4班”那栏敲了敲。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上面还沾着点没拍掉的粉笔灰。

教室的风扇吱呀转着，杨暖雪选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洛成东走进来的时候，带起的风把她摊在桌上的报到单吹得翻了页，他在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坐下，从书包里掏出个透明笔袋，里面插着支黑色水笔——笔帽上的蓝颜料，和他指甲缝里的颜色一模一样。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的笔袋上投下跳动的光斑。杨暖雪咬着笔杆，看着那光斑从笔袋拉链，慢慢移到他握着笔的手上。那只手正转着笔，笔杆在阳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突然“啪”地掉在地上，滚到了她的脚边。

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

笔杆在地板上转了半圈，停在她的帆布鞋边。蓝黑墨水的痕迹顺着笔杆往下晕，在白色鞋面上洇出个小小的圆点，像滴没来得及擦去的泪。

杨暖雪的指尖悬在半空，像被施了定身咒。前排的洛成东已经转过身，琥珀色的眼睛里盛着点笑意，目光落在她僵住的手上。“麻烦递一下。”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些，混着风扇转动的吱呀声，像颗石子投进她心里，荡开圈圈涟漪。

她慌忙弯腰去捡，手指触到笔杆的瞬间，像碰到块发烫的烙铁。笔帽上的蓝颜料蹭到指尖，留下片浅浅的青，和他指甲缝里的颜色如出一辙。递过去时，两人的指尖轻轻碰了下，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他的指尖带着纸张的糙意，而她的指腹还沾着没擦干的水珠，凉丝丝的。

“谢了。”洛成东接过笔，转回身时，后颈的碎发扫过衣领，露出块淡青色的皮肤，像被阳光吻过的痕迹。

杨暖雪盯着自己指尖的蓝颜料，突然想起布告栏前他掉在地上的练习册。那张扬的字迹里藏着的跳脱，原来和他转笔时的漫不经心，是同一个人的两面。风扇把她额前的碎发吹得乱晃，她抬手去捋，才发现掌心已经沁出细汗，把那张写着“杨暖雪”的报到单洇出了浅浅的皱。

“发什么呆呢？”谈沁佳用胳膊肘撞了撞她，眼神往洛成东的方向瞟了瞟，嘴角挂着促狭的笑，“指尖都快被你盯出洞了。”

杨暖雪慌忙把手指蜷起来，蓝颜料被攥在手心里，像藏了个秘密。她低头假装整理书包，却在帆布夹层里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早上出门时姥姥塞的柠檬糖，玻璃糖纸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讲台上的班主任开始念分班名单。当“洛成东”三个字被念到时，杨暖雪听见自己的心跳和他应声的“到”重叠在一起，像两拍没合上的鼓点。他站起来时，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轻响，阳光顺着他敞开的校服领口钻进去，照亮了锁骨处淡青色的血管——和她早上远远瞥见的样子，分毫不差。

下课铃响时，洛成东被几个男生勾着肩膀往外走，经过她们座位时，他兜里的钥匙串叮当作响。杨暖雪盯着他校服后襟沾着的粉笔灰，突然发现那形状像只展翅的蝴蝶。谈沁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着说：“你看，连粉笔灰都知道往帅哥身上落。”

杨暖雪没接话，只是悄悄把那颗柠檬糖剥开，塞进嘴里。酸涩的味道在舌尖炸开时，她看见洛成东在走廊尽头转过身，似乎在往教室里看。阳光穿过走廊的窗户，给他周身镀了层金边，鼻梁旁的小痣在光影里明明灭灭，像在对她眨眼睛。

她慌忙低下头，糖渣粘在嘴角，甜意却顺着喉咙往心里钻。指尖的蓝颜料还没褪，被唾液濡湿后，在虎口处晕出个小小的圈——像枚没盖章的印章，盖在了这个刚刚开始的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