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凝在荷叶边缘时，杨暖雪发现洛成东的画板旁多了个竹编小筐，里面码着十几张裁好的宣纸。最上面那张摊开着，新拓的荷叶脉络在纸上洇出浅绿的晕，像谁不小心打翻了春天的颜料盘。
“路槐安他姐说，新叶的汁水要趁晨露没干时拓才鲜灵。”洛成东正用羊毫笔蘸着清水轻刷荷叶背面，指尖沾着的绿汁蹭在宣纸边缘，像极了她数学练习册上总也改不掉的墨团，“你看这片的主脉，是不是比昨天那片粗了0.5毫米？”
杨暖雪凑近去量，尺子刚碰到纸页就被他按住：“别用尺子，用手指比。”他握着她的手腕悬在拓片上方，“食指第二节的宽度，正好是新叶主脉每天长的尺寸。”她忽然想起昨晚临睡前，他在台灯下反复比对她的手指照片和荷叶标本，当时还以为他在研究几何题里的比例换算。
谈沁佳抱着相机跑过来，镜头里的荷叶上停着只豆娘，翅膀的蓝和拓片的绿叠在一起，像洛成东钢笔帽上的珐琅漆反光。“我爸说这种豆娘只停在刚展开的荷叶上，”她举着相机往后退，“你们别动，这张能当明年的贺年片。”
快门声响起时，杨暖雪的手指正落在拓片角落的小字上——“第七天，叶脉分叉数等于暖雪的学号”。洛成东忽然抽走拓片翻面，背面用金粉画着只小熊举着放大镜，镜片里映着个更小的熊爪，爪尖沾着点绿颜料，像她刚才不小心蹭到指尖的汁水。
“拙政园的老师傅说，荷叶拓片要阴干七天，”他把拓片放进竹筐时，手腕上的银链滑出来，吊坠是片极小的荷叶银饰，“我在银铺刻了你的名字缩写，你看链扣这里。”银链接口处的圆环被磨得发亮，显然是反复开合过，“试了三十种长度，这个正好垂在手腕内侧，写字时不会硌到。”
杨暖雪摸着那片银荷叶，忽然发现背面刻着串数字，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做值日的日期。远处的蝉鸣忽然炸响，惊飞了荷叶上的豆娘，却没惊动竹筐里慢慢舒展的拓片——那些藏在纹路里的心意，正像荷叶吸饱露水那样，悄悄胀满了整个清晨。
午饭时路槐安的姐姐端来罐蜜渍莲子，玻璃罐里浮着片完整的荷叶，在蜜色的液体里轻轻晃。“这是去年的荷叶泡的，”她往杨暖雪碗里舀了两勺，“洛成东上个月就跟我学熬蜜，说要等你们来的时候，尝尝能嚼出夏天味道的莲子。”
蜜水的甜裹着荷叶的清滑进喉咙时，杨暖雪看见洛成东正往自己罐子里挑莲子心。他总说莲子心苦，却每次都把去了心的莲子推给她，像上次在食堂，他把番茄炒蛋里的蛋都夹给她，说自己更爱吃番茄的酸。
“苏州人会把莲子心晒干泡茶，”洛成东忽然从包里掏出个锡制小盒，打开后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包茶叶，每包上都贴着荷叶形状的标签，“这是按你的课表分的，周三下午有两节数学课，泡这个最提神。”他指着标签背面的小字，“水温要控制在82℃，我试过三次，这个温度泡出来的苦味刚好能盖住数学题的烦。”
杨暖雪拿起周三那包，发现茶叶袋里混着片干荷叶，叶脉的纹路被压得极平整，像被反复摩挲过。她忽然想起上周他借她的数学笔记，每页空白处都画着小荷叶，有片荷叶里还藏着个“√”，正好标在她总做错的那道应用题旁边。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茶室，洛成东趴在桌上数莲子，手指在空罐底划出细碎的声响。杨暖雪数到第七十三颗时，发现他把双数的莲子都堆在自己这边，单数的留给自己——就像他们分橡皮时，他总把大块的让给她，说小块的方便擦细节。
“谈沁佳说，莲子的胚芽有两片子叶，”洛成东忽然举起颗饱满的莲子对着光，“你看这道缝，像不像你铅笔盒上的拉链？上次你说拉链总卡住，其实往缝里擦点铅笔灰就顺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装着磨碎的铅笔芯，“我把去年用秃的铅笔都磨成粉了，你看这个小毛刷，是用荷叶梗做的。”
布包的系带是根蓝布条，她认出是他上周校服袖口的料子——那天他说袖口磨破了要剪掉，原来偷偷改成了这个。莲子在罐底滚动的声音忽然轻了，像被阳光晒软的时光，正顺着那些细碎的心思，慢慢渗进彼此的日常。
傍晚去买宣纸时，洛成东在文具店货架前停住脚，盯着排钢笔发呆。杨暖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那排笔的笔帽上都嵌着透明玻璃，像他说要给她嵌在钢笔凹槽里的那种。
“这种玻璃分三种厚度，”他忽然拿起支笔比划，“0.3毫米的最适合，既能看见里面的荷叶纹路，握笔时又不会硌手。”他指尖划过玻璃表面，“我问过文具店老板，说要等雨季来的时候嵌最牢，雨水能让玻璃和木头贴得更紧。”
回去的路上经过刻章店，洛成东拉着她进去，柜台上摆着他前几天刻的荷叶印，旁边放着本厚厚的字典，“叶”字那页被翻得卷了边，空白处写满不同的荷叶画法。店主笑着说：“这小伙子每天来刻半小时，说要练到印章盖在纸上，能看出荷叶的朝向。”
杨暖雪翻开他的刻章练习册，最后一页画着两只小熊举着印章，印泥的颜色和她书包上的挂件一模一样。洛成东忽然从包里掏出块新橡皮，“这是按你的握笔姿势削的，”他指着橡皮的倾斜角度，“比普通橡皮多削了15度，你握的时候食指不会酸。”
暮色漫上来时，他们坐在石桥上看游船。洛成东忽然开始刻那支没完成的钢笔，刀头在木头上划出细碎的木屑，像撒落在拓片上的星星。“等刻完荷叶，就把玻璃嵌进去，”他低头吹掉木屑时，发梢扫过她的手背，“再刻上今天的日期，这样每次下雨，你就能想起拙政园的荷叶雨。”
远处的灯次第亮起，杨暖雪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发现他左手食指缠着创可贴，边缘还沾着点木屑——原来那些藏在细节里的用心，都带着这样温柔的伤痕。钢笔尖在暮色里泛着光，像他眼里跳动的星子，正等着把整个夏天，都刻进木头的纹路里。
第二天去图书馆查资料时，杨暖雪发现洛成东的书里夹着片荷叶书签，边缘整整齐齐剪了十四个缺口。“这是按我们的课表剪的，”他指着第三个缺口，“每周三下午的数学课，对应这个最深的缺口，就像你总在这节课犯困。”
书签背面用红笔写着串数字，是他们上次数学测验的总分。她忽然想起考试那天，他把准考证折成荷叶形状塞进她笔袋，说这样能带来好运。当时还以为是随口说说，现在才看见他书里夹着的准考证，折痕处都被磨得起了毛边。
管理员推着书车经过，洛成东忽然把书签藏进书里，却被她按住手。“其实我早就发现了，”她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最后一页贴着片银杏叶，叶脉被描成金色，“你寒假画我的时候，发梢都画成了银杏叶的形状。”
洛成东的耳尖腾地红了，像被阳光晒透的樱桃。他忽然从包里掏出本新笔记本，封面印着拙政园的荷塘，第一页画着两只小熊在荷叶上写作业，小熊的铅笔上都刻着荷叶纹路。“这是我让印刷厂加印的，”他指着页脚的小字，“印了我们的学号，这样就不会和别人的弄混。”
窗外的蝉鸣又响起来，杨暖雪摸着笔记本上的小熊，忽然发现它们的围巾是用荷叶梗编的，像她上次忘带围巾时，他硬塞给她的那条蓝格子围巾——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特意让妈妈织的，尺寸比他自己的小了一圈。
图书馆的钟敲了三下，洛成东忽然把书签放进她手里：“十四个缺口，代表十四个两周，等我们数完所有的荷叶，就把缺口补成星星。”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书签上，每个缺口都亮得像在发光，像那些藏不住的心意，终于在书页间，找到了绽放的角落。
离开苏州的前一天，洛成东带她去了荷塘边的小木屋。路槐安的姐姐正在熬荷叶膏，空气里飘着甜香，木架上摆着十几个玻璃罐，每个罐子里都泡着不同阶段的荷叶。
“这个是专门给你做的，”洛成东拿起个贴着小熊贴纸的罐子，“涂在练习册的封面上，能防蛀还能留香。”他拧开盖子时，杨暖雪看见罐底沉着颗莲子，“这是我们一起数过脉络的那片荷叶结的，等秋天就能种进土里。”
他们蹲在木屋前的空地上埋莲子，洛成东特意带来把小铲子，木柄上刻着荷叶图案。“这里的土要挖三十厘米深，”他比划着铲子的深度，“我查过资料，这个深度最适合莲子发芽。”埋好莲子后，他插上块小木牌，上面写着“暖雪的荷叶”，旁边画着个小小的太阳。
回去的路上，杨暖雪发现他的手心磨出了红痕，显然是挖地时太用力。她忽然想起他做树脂标本时，手指被玻璃划了道口子，当时他说只是被纸割到，现在才看见他创可贴下的疤痕，像片小小的荷叶叶脉。
洛成东忽然从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套刻刀，刀柄都是用荷叶梗做的。“等我们回去，就一起把钢笔刻完，”他拿起最小的那把刻刀，“这个刀头的角度，正好能刻出荷叶的卷边弧度。”
暮色把荷塘染成金红色，杨暖雪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忽然觉得那些藏在荷叶里的心意，就像树脂里的标本，被小心地封存在时光里。远处的游船又划过水面，涟漪里的夕阳碎成点点金光，像他们还没说出口的约定，正在荷叶深处，慢慢沉淀成永恒。
离开苏州那天清晨，杨暖雪在行李箱里发现个布包。打开后是那支没刻完的钢笔，旁边放着包玻璃碎片，每片都被砂纸磨得圆润。布包的角落绣着片荷叶，针脚歪歪扭扭，像洛成东画的小熊爪子。
洛成东在站台上给她递过来个信封，里面装着张荷叶拓片，背面用铅笔写着：“每周三下午四点，我在图书馆等你刻钢笔。”拓片的边缘沾着点墨痕，像他总蹭到袖口的钢笔水，又像他没说出口的牵挂。
火车开动时，杨暖雪把钢笔贴在车窗上，看见洛成东还站在月台上，手里举着那罐蜜渍莲子，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他们还没走完的时光。她忽然想起他说的荷叶雨，想起那些拓片、书签、树脂瓶，想起所有藏在细节里的温柔。
回到学校的周三下午，杨暖雪抱着数学练习册去了图书馆。洛成东已经坐在老位置，桌上摆着刻刀和玻璃片，旁边放着杯荷叶茶，温度正好是82℃。他的笔记本摊开着，上面画着两只小熊在刻钢笔，小熊的旁边写着行小字：“荷叶会顺着阳光生长，就像我总会找到你。”
窗外的阳光落进来，在钢笔的木头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杨暖雪拿起刻刀，洛成东握住她的手，一起在叶柄的凹槽里嵌上玻璃片。玻璃反射着光，像苏州荷塘的水面，又像他们眼里的星星。
“你看，”洛成东指着玻璃下的木纹，“这样就永远留住了那个夏天。”远处的钟敲了四下，蝉鸣从窗外涌进来，像首没唱完的歌。杨暖雪忽然明白，有些约定不需要说出口，就像荷叶总会记得阳光的方向，他们也会在彼此的时光里，刻下越来越多的、关于夏天的约定。
钢笔的刻痕里，新的木屑正在阳光下闪光，像无数个即将到来的清晨与黄昏。而那片藏在树脂里的荷叶，正带着苏州的清香，在时光深处，慢慢长出属于他们的、漫长而温柔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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