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2月的台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煤烟、海水和焦虑的味道。对于国立台湾大学文学院大二学生陈景云来说,这个冬天格外漫长,也格外喧嚣。
清晨,薄雾还未完全散去,陈景云夹着几本书,走出位于罗斯福路的学生宿舍。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惑。路边的报摊前,早已围了不少人,摊主扯着嗓子吆喝着最新的报纸,那报纸头版的标题格外醒目,也格外刺眼——“蒋总统抵台,主持军政大局”。
陈景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冰冷的石头砸中。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封已经被他摩挲得边角发毛的家信。信是三个月前,从上海寄出的,父亲在信里还在叮嘱他安心读书,说“大局总会安定下来”,字里行间是对时局的忧虑,却也透着对未来的一丝期盼。可现在,“蒋总统抵台”,这意味着什么,每个稍微关心时局的人都清楚。
三个月前,也就是1949年10月1日,一个震撼世界的消息通过短波广播、通过辗转传来的报纸,也传到了这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那时的陈景云,和许多有识青年一样,内心是激动的。他出生在上海一个普通的职员家庭,从小读的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目睹了日本侵略者的铁蹄,经历了抗战的艰辛,也看透了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无能。他憧憬着一个崭新的中国,一个不再受列强欺辱、人民能够当家作主的中国。当新中国成立的消息传来,他躲在宿舍里,偷偷地握紧了拳头,眼眶发热。他甚至在笔记本上写下:“新的时代开始了,希望我的祖国,从此走向繁荣富强。”
然而,现实的车轮转动得太快,也太沉重。仅仅两个月后,解放军势如破竹,席卷大陆。国民党政权摇摇欲坠,最终,连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蒋总统”,也不得不踏上这东南一隅的岛屿。
陈景云走到报摊前,掏出几个硬币,买了一份报纸。头版上,是蒋介石那张不苟言笑的照片,背景是飞机和簇拥的人群。报道里的措辞依旧冠冕堂皇,什么“重整旗鼓,光复大陆”,但字里行间的仓皇和无奈,却瞒不过有心人。报纸的角落里,还刊登着一些大陆的消息,语气充满了歪曲和抹黑,但陈景云还是一字一句地读着,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关于家乡、关于亲人的蛛丝马迹。
“看到了吗?老蒋真的来了!这下子,台湾怕是要跟着遭殃了。”旁边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男人,对着身边的同伴低声感慨,语气里满是担忧。
“遭殃?不遭殃又能怎样?大陆那边……唉,听说共匪闹得很凶,也不知道我们这些人,以后该怎么办。”同伴叹了口气,眼神茫然。
“什么共匪?人家是解放军,是新中国的军队!”一个年轻的声音忍不住插了进来,是陈景云的同班同学王浩,他思想比较进步,平时就常和陈景云讨论时局。
中年男人吓了一跳,赶紧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呵斥道:“小伙子,慎言!这种话能随便说吗?现在是什么时候!”
王浩梗了梗脖子,还想再说什么,被陈景云拉了一下。陈景云对他摇了摇头,现在确实不是争论的时候。这世道,兵荒马乱,言多必失。
两人默默地离开报摊,朝着学校走去。路上,随处可见穿着军装的士兵,行色匆匆地搬运着物资,卡车轰隆隆地驶过,扬起阵阵尘土。空气中除了焦虑,似乎还多了一丝紧张的火药味。
“景云,你说……我们以后还能回大陆吗?”王浩的声音有些低沉,“我爸妈还在南京呢,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陈景云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海风吹来,带着咸湿的气息,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郁结。他想起了上海的父母,想起了弄堂里的小伙伴,想起了外滩的钟声,想起了那个他刚刚开始憧憬的新中国。回家?这个词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又如此沉重。
“会的,”陈景云沉吟了片刻,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坚定,“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家的。”
他不知道这一天何时会到来,也不知道这条路有多漫长,多曲折。他只知道,新中国成立了,那是他的祖国,而他的家,在大陆。无论眼前的局势如何变幻,这份对“家”的眷恋,对“回家”的渴望,像一颗种子,已经深深埋在了他的心底。
走进校园,平时充满学术氛围的台大,今天也显得有些不同。三三两两的学生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脸上写满了关切和不安。公告栏前,也贴出了新的布告,内容模糊地提及“时局变化”,要求师生“恪守本分,共渡难关”。
陈景云回到教室,将书本放在桌上,却无心翻开。他望向窗外,远处是连绵的山峦,再远处,是茫茫的大海。海的那一边,就是大陆,就是他的家。
1949年12月10日,这一天,对陈景云来说,是历史课本上一个沉重的注脚,是他个人命运轨迹上一个突兀的转折点。他亲眼见证了一个旧政权的败退,也深切感受到了两岸分隔的开始。窗外的风,似乎还带着从大陆吹来的气息,那气息里,有新政权诞生的喧嚣,有旧势力败退的狼狈,更有像他一样无数游子,对“回家”的无声呐喊。
他拿出笔记本,在昨天写下的“新的时代开始了”下面,犹豫了很久,又缓缓写下一行字:“愿风波早定,游子能归。”
笔落下,墨痕晕开,像一滴沉重的眼泪,滴在了1949年这个动荡的年末,也滴在了陈景云充满迷茫却又隐隐怀揣着希望的心上。回家的路,从这一刻起,正式开始了它的漫长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