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2月11日,台北的清晨依旧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陈景云起得比往常更早一些,昨夜辗转反侧,报纸上的标题和街头的景象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里盘旋。他叠好那份报纸,藏在行李箱的最底层,上面压着几件旧衣服——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安全的保存方式。
上午第一节课是中国文学史,授课的是一位从大陆南下的老教授,姓周,头发花白,戴着一副厚厚的圆框眼镜。周教授平日里讲课旁征博引,风趣幽默,但今天一进教室,气氛就有些不同。他放下教案,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口讲《诗经》,而是沉默地看了看底下鸦雀无声的学生们。
“同学们,”周教授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时局变化,大家都看到了。外面的事情,我们管不了多少,但课堂之内,我们还是要读书,要明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前排的陈景云身上,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今天,我们接着讲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讲到杜甫的《春望》,周教授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哽咽。这首写尽战乱离苦的诗,在此时此地听来,竟有了一种穿透时空的共鸣。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许多同学都低着头,不知是在记笔记,还是在掩饰眼中的情绪。
“杜甫一生坎坷,历经战乱,却始终心怀天下,心系家国。”周教授合上书本,“做学问,先做人。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不能忘了根本,不能丢了良知。”
他的话很隐晦,却又似乎意有所指。陈景云握着笔的手紧了紧,笔尖在笔记本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他知道,周教授也是从大陆来的,想必此刻心中的滋味,比他们这些年轻学生更为复杂沉重。
下课铃响起,周教授匆匆离开,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留下问题。学生们也三三两两地散去,刚才课堂上的压抑气氛并未散去。
“景云,”王浩追了上来,脸色有些激动,“你听见了吗?周教授那话,分明是有感而发!现在这时候,还讲杜甫的‘恨别鸟惊心’,这不就是说我们吗?”
陈景云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小声点,王浩。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走到操场边的榕树下,这里相对僻静。王浩忍不住继续说:“我昨天回宿舍,听隔壁班的人说,学校里好像要开始查什么‘思想不正’的人了,说是上面下的命令,要严防‘共匪渗透’。”
“查思想?”陈景云皱起了眉头,“怎么查?”
“谁知道呢,可能是看平时说话,看读的书吧。”王浩叹了口气,“我爸昨天也写信来了,让我最近少说话,少出门,夹着尾巴做人。他在基隆港务局做事,说现在码头上全是从大陆运来的东西,乱七八糟的,还有很多当兵的,看着就吓人。”
陈景云想起了自己口袋里那封未寄出的信。昨天晚上,他就着昏暗的灯光,给家里写了封信,想告诉父母自己平安,也想问问他们的情况。可写到一半,他就停了下来。地址怎么写?上海现在是什么情况?这封信寄出去,能不能到父母手里?会不会给他们带来麻烦?一连串的问题,让他无从下笔。最终,那封信只写了个开头,就被他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
“我想给家里写信,可是……”陈景云的声音有些干涩。
王浩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明白,我也一样。我听说,现在从台湾往大陆寄信,十有八九会被邮局扣下,还有可能被盯上。景云,我们现在……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头顶的榕树叶子,在海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叹息。
下午没有课,陈景云回到宿舍,想静下心来看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同宿舍的另外两个同学,一个是本地人,叫林明辉,性格比较内向,平时不太说话;另一个是从福建来的,叫张凯,家里好像有点背景,说话总是大大咧咧的。
张凯刚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说:“你们听说了吗?街上贴出布告了,从今天起,台北市实行宵禁,晚上九点以后不准出门!还有,以后集会、结社都要提前申请,不然就是违法!”
林明辉正在铺床,闻言动作顿了一下,小声问:“这么严?”
“严?这才刚开始呢!”张凯撇了撇嘴,“我爸说,这叫‘动员戡乱’,以后日子怕是不好过了。不过也好,至少能‘稳定’下来,省得整天人心惶惶的。”
陈景云抬起头:“稳定?怎么稳定?靠戒严,靠宵禁吗?”
张凯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些不屑:“不然呢?你还指望大陆那边……哼,我可听说了,那边现在‘****’,乱成一锅粥了!还是跟着蒋总统,总有一天能‘光复大陆’的!”
“你这是听谁说的?”陈景云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新中国成立了,那是人民的政府,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样?”
“我爸说的,还有报纸上都这么写!”张凯也来了脾气,“陈景云,我看你是不是思想有问题?这种时候,还替那边说话?小心被人听见,告你通匪!”
“你!”陈景云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和张凯这种被当局宣传洗脑的人争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林明辉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吧。现在这时候,大家都不容易,何必伤了和气呢。”
张凯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拿起毛巾去洗漱了。宿舍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陈景云坐在床边,只觉得一阵心灰意冷。他发现,不仅是外部的环境在变得越来越压抑,就连身边的同学,也因为立场和信息的不同,开始产生隔阂甚至对立。这堵无形的墙,不仅隔开了他和大陆的家,也开始在他和周围的人之间,慢慢筑起。
他默默地从枕头下拿出那个小小的笔记本,翻开到昨天写的那一页。“愿风波早定,游子能归。”这几个字,此刻显得格外沉重。风波何时能定?游子何时能归?他不知道。
窗外,传来了巡逻车驶过的声音,还有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按照新的规定,宵禁很快就要开始了。
陈景云站起身,走到窗前,紧紧地关上了窗户。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不仅是物理上的宵禁开始了,某种意义上,思想上的禁锢,也正在悄然拉开序幕。
他吹灭了桌上的煤油灯,躺在床上,眼睛望着黑暗的天花板。脑海里,又浮现出上海家里的灯光,母亲做饭时的身影,父亲看报纸时的神情……
“爸,妈,”他在心里默默地呼唤着,“你们还好吗?儿子……想回家了。”
黑暗中,只有海风穿过窗户缝隙的呜咽声,像是在回应他无声的呼唤,又像是在预示着,这个漫长的寒夜,才刚刚开始。而他和无数像他一样的游子,回家的路,也如同这寒夜一般,看不到尽头。但即使在这样的黑暗里,陈景云的心中,那一点关于“家”的微弱灯火,却始终没有熄灭。他知道,只要这灯火还在,希望就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