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月的台北,冷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陈景云蹲在宿舍床尾,用指甲抠着床板缝隙里的旧报纸。潮湿的空气让纸页发软,他指尖沾着的糨糊痕迹已经发黑,那是三天前夜里,他摸黑将藏着家书的铁盒塞进缝隙后留下的印记。
“景云,快点!训导处的人带着宪兵往这边来了!”王浩的声音从走廊尽头炸开,夹杂着皮鞋撞击水泥地的橐橐声。陈景云心里咯噔一下,手指被木刺扎破也没察觉,他飞快地将最后一块碎报纸按进缝隙,又用脚边的脏球鞋蹭了蹭,假装系鞋带。
宿舍门“砰”地被推开,张凯带着两个挎枪的宪兵站在门口,臂章上的“戡”字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都站起来!靠墙站好!”他颐指气使地喊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屋内,最终落在陈景云的床铺上。
“这是谁的床?”一个络腮胡宪兵用枪管敲了敲床板,铁锈屑簌簌落在陈景云刚蹭过的鞋面上。
“报告长官,”张凯立刻凑上前,“是陈景云的。他是从上海来的,平时就……”
“闭嘴!”络腮胡宪兵瞪了他一眼,示意另一个年轻宪兵搜查。陈景云靠墙站着,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战鼓一样捶打着胸腔。他看见年轻宪兵掀开褥子,用刺刀挑开枕头,棉花絮纷纷扬扬落在地上。
“长官,床板下面好像有东西。”年轻宪兵的刺刀卡在床板缝隙里,撬动时发出吱呀声。陈景云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他瞥见林明辉悄悄往自己这边挪了半步,脚尖勾住了掉在地上的脏球鞋,似乎想往床底踢。
“让开!”络腮胡宪兵推开年轻宪兵,亲自用刺刀去撬。陈景云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母亲在灯下写信的模样,父亲塞进他手里的那枚铜钱,还有铁盒里那张边角卷起的全家福。如果铁盒被发现,他该怎么解释?说这是家书?在“通匪”罪名随时可能扣下的年代,这无疑是自寻死路。
“叮——”一声轻响,刺刀尖戳在床板内侧的木结上,崩出一颗火星。络腮胡宪兵骂了句脏话,又用力撬了几下,床板纹丝不动。“妈的,什么破床!”他啐了一口,转身去翻陈景云的木箱。
陈景云睁开眼,看见林明辉悄悄松了口气,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进衣领。木箱里只有几件打补丁的衬衫和磨破边的课本,年轻宪兵翻了几遍,不耐烦地踢了箱子一脚:“没什么可疑的,走!”
张凯还想说什么,被络腮胡宪兵瞪了一眼:“磨磨蹭蹭的,下一间!”三人呼啦啦地走了,走廊里传来踢门声和呵斥声。
宿舍里只剩下陈景云、王浩和林明辉。三个人站在狼藉的房间里,谁也没说话。陈景云走到床边,看见床板缝隙里的旧报纸被刺刀挑得露出了一点角,他赶紧用鞋底碾了碾,将纸角蹭进泥里。
“刚才……好险。”王浩瘫坐在椅子上,声音还在发抖,“张凯那混蛋,明摆着针对你。”
林明辉走到陈景云身边,低声说:“我看见他刚才想指认床板下面,还好床板够结实,加上那宪兵没耐心……”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团油纸,“这是我早上在食堂捡到的,好像是从香港来的报纸。”
油纸包里是半张《大公报》剪报,日期是1949年12月,边角被菜汤染黄了一块。陈景云展开一看,上面用繁体字写着“新中国首都北京举行元旦阅兵,军民共庆新岁”,配图是天安门广场上飘扬的五星红旗,虽然印刷模糊,却像一道闪电劈进他的心里。
“红旗……”他喃喃自语,指尖划过报纸上那片红色,仿佛能感受到对岸的温度。自戒严以来,他连“新中国”三个字都不敢说,只能在深夜里,对着藏在枕下的剪报发呆。
“景云,”王浩凑过来看,眼睛突然亮了,“你看这里,”他指着报道末尾的小字,“说大陆正在搞‘扫盲运动’,很多工人农民都开始学写字了。我爸以前就说,要是能让穷人都读书,那才是真的好世道……”
“小声点!”陈景云赶紧把剪报塞进袖管,警惕地看了看门口。张凯的脚步声又在走廊里响起,这次他没进来,只是在门口晃了晃,故意咳嗽了几声。
夜深了,宿舍里鼾声四起。陈景云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他能感觉到床板下铁盒的重量,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木板炙烤着他的脊背。白天搜查时的惊险画面在脑海里反复回放,张凯那阴鸷的眼神,宪兵冰冷的枪管,还有林明辉悄悄递过来的剪报……
他轻轻翻了个身,手伸进床板缝隙,指尖触到铁盒冰冷的边缘。那里面装着的,不仅是家书和照片,更是他与过去的唯一连接,是他在这孤岛之上赖以生存的氧气。他想起朱教授在课堂上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赵文远被带走时那绝望的一瞥,突然意识到,他们这代人正在经历的,不仅是地理上的分离,更是一场精神上的囚禁。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轮残月从云层里探出头,月光透过气窗,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影。陈景云望着那光影,想起上海弄堂里的月光,总是被层层叠叠的晾衣绳切割成碎片,却比这里的月光温暖得多。
他从袖管里摸出那张剪报,借着月光反复看着。红旗、天安门、扫盲运动……这些字眼像一颗颗种子,在他干涸的心田里悄悄发芽。他知道,只要这些种子还在,希望就不会死。
这时,他听见林明辉在对面床上翻了个身,低声说:“景云,睡吧,明天还要上课。”
陈景云没有回答,只是将剪报小心翼翼地折好,和那枚铜钱一起塞进枕头底下。他闭上眼睛,却看见无数面红旗在脑海里飘扬,像一片燃烧的海洋,照亮了他回家的路。
床板下的铁盒静静躺着,里面的家书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泛黄,但那些文字里的温度,却从未冷却。就像陈景云心里的执念,在戒严的黑暗里,在监视的目光下,顽强地生长着,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而那一天,似乎还很遥远,遥远得像海峡对岸的灯火,只能在梦里看见。但陈景云知道,只要他还活着,只要铁盒还在,他就会一直等下去。
因为,家,就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