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将我拖出混沌。头痛,像有钝器在颅内缓慢敲击。眼皮沉重得仿佛粘在一起,费力掀开一道缝隙,昏黄摇曳的烛光首先刺入视野,接着是斑驳石墙上蜿蜒的暗红锈迹,还有那扇高得离谱、嵌着五彩玻璃的落地窗,将熹微晨光割裂成奇异的光斑。
“大哥,别挺尸了!”那声音带着点戏谑的熟悉感,穿透我昏沉的意识。
“李宜桦?”我喉咙干涩,声音嘶哑,“你…怎么跑我家来了?”话刚出口,自己都觉出不对劲。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头、石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绝非我那个堆满书本模型的小窝。视线艰难聚焦,掠过嘎吱作响的粗糙木地板,最终落在一张同样古旧、挂着厚厚帷幔的木床上——我正躺在这上面。
李宜桦那张总是带着点张扬的脸凑近了些,他身上套着一件式样古怪的亚麻衬衣,袖口宽大:“你家?你能住这?”他环视这间逼仄、低矮却透着莫名厚重感的石屋,语气里的调侃像针一样扎醒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我们…穿越了?”那两个字艰难地挤出喉咙,带着难以置信的轻颤。
“显而易见。”他耸耸肩,指向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张喆正在楼下跟早餐搏斗呢。再磨蹭,连渣都别想剩。”
像是回应他的召唤,张喆的声音带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从下方闷闷传来:“你还吃不吃了?”
我几乎是本能地吼回去:“我也要吃!”
“不吃?那吃你行不行?”张喆没好气的声音飘上来,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好了,少废话,快点下来!”
身体像灌满了铅,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我挣扎着滚下那张硬邦邦的床。墙角立着一个笨重的橡木衣柜,拉开柜门,里面挂着几件同样质料粗糙、颜色黯淡的衣裤。我胡乱扯下一套套在身上,意外地合身,仿佛专为我这瘦小的身材准备。手指掠过额前碎发,目光习惯性地在寻找什么,最终落在对面墙壁上。那里挂着一卷简陋的羊皮纸日历,粗糙的炭笔线条勾勒着日期。
“1529年9月1日”。
像一块冰猛地塞进胃里,寒意瞬间蔓延四肢百骸。我盯着那行字,直到眼睛发酸,才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尘埃的味道直冲肺腑。关上门,走下那狭窄陡峭、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楼梯。
客厅的景象印证了最坏的预期。张喆正将几块颜色深褐、表面龟裂、硬度堪比石头的面包摔在同样粗糙的木桌上,旁边是一碗浑浊得几乎看不到白色的液体(姑且称之为牛奶),还有一小锅冒着热气、混杂着各种可疑谷物和菜叶的糊状物。食物的气味谈不上诱人,甚至有些刺鼻。
“这就是…早餐?”我的声音干巴巴的。
“知足吧,”张喆没好气地用木勺敲了敲锅沿,“没毒死就算我们命大。赶紧的,垫肚子要紧。”
硬面包硌得牙根生疼,稀薄的“牛奶”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气,糊糊的口感粗糙得划嗓子。沉默笼罩着餐桌,只有牙齿与食物艰难较劲的声响。窗外隐约传来人声、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远处悠长的钟鸣,陌生世界的声浪正拍打着这间小屋脆弱的墙壁。
食物勉强填平了饥饿的沟壑,我们三个围着那张不稳的桌子坐下,烛火将我们年轻却写满迷茫的脸映在石墙上,影子巨大而摇晃。
“当务之急,”我舔掉嘴角一点粗糙的糊糊,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是搞清楚我们在哪。两眼一抹黑,什么都做不了。”
张喆皱着眉,手指向墙上钉着的一幅巨大、线条粗犷的羊皮纸地图:“指望它?除了画着些歪歪扭扭的山和不知道是河还是蛇的玩意,半个字都没写清楚我们在哪!”
李宜桦嗤笑一声,身体往后一靠,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问?怎么问?冲上去跟人说‘嗨,兄弟,这儿是地球的哪个犄角旮旯?’人家不当我们是疯子才怪。”
“英语?”张喆试探着问,眼神里也没多少把握。
“试试呗。”我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那扇沉重、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外的景象如同画卷猛然展开,带着喧闹的声浪和刺眼的光线扑面而来。
狭窄的石板街道在眼前延伸,两旁是鳞次栉比的石砌房屋,墙壁被刷成明黄、赭红、天蓝,在晨曦下显得鲜活而拥挤。高耸的拱窗下,商贩们支起简陋的摊铺,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牲口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原始而蓬勃的市井洪流。衣着各异的人们摩肩接踵——粗布短衫的脚夫扛着巨大的包裹,穿着长袍、头戴软帽的商人步履匆匆,裹着头巾的妇人挎着篮子,还有穿着紧身上衣和马裤、腰间别着短刀的年轻人。空气里飘荡着香料、鱼腥、汗水和马粪的混合气味。
李宜桦显然被这活生生的中世纪画卷震住了片刻,随即他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又冒了上来。他整了整身上那件别扭的衬衣,鼓起勇气,朝着一个正从摊位上拿起一串大蒜、穿着棕色粗布围裙、身材敦实的大叔走去。
“Excuse me? Sir?”李宜桦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礼貌而清晰。
大叔抬起头,一脸络腮胡子,眼神里是纯粹的困惑。他眯着眼,上下打量着这个穿着古怪、口音更加古怪的少年,像是看到什么稀奇的动物。
“Where… are we?”李宜桦一字一顿,手还比划着,试图加强理解。
大叔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咕哝了几个音节,声音低沉含混,完全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他摇了摇头,眼神里的困惑变成了不耐烦,甚至带上了几分警惕,转身不再理会李宜桦,继续摆弄他的大蒜。
我和张喆躲在几步开外一个卖陶罐的摊位旁,看着李宜桦吃瘪的样子,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用手捂住嘴,肩膀却止不住地耸动。
李宜桦恼羞成怒地转过身,脸上涨得通红:“笑什么笑!有本事你们去试试!看你们能问出个花来?”
“行啦行啦,”我赶紧上前打圆场,目光扫过人群,落在一个穿着深色天鹅绒外套、领口袖口缀着精致蕾丝、由两个仆人簇拥着缓缓走过的中年男人身上,“要不…找权贵问问?看着体面点的?”
就在这时,两个熟悉的身影拨开人群,带着一脸兴奋和同样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别扭服饰冲了过来。
“宜桦!大哥!吉吉!”胡皓哲的大嗓门穿透嘈杂,张铭洋紧跟在他身后,眼睛亮晶晶地四处张望,满是新奇。
“你们俩!”李宜桦像看到了救星,“知道这是哪儿吗?转悠半天了!”
胡皓哲挠了挠头,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嵌在高大石头城墙中的巨大拱门:“城门!城门那儿的牌子,好像写着字儿!就是看不懂!”
“走!”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希望重新点燃,驱使我们挤过喧闹的街市,朝着那巍峨的城门奔去。巨大的石块垒砌的拱门下,人流车马川流不息。我们仰起头,目光急切地搜寻着。
找到了!
就在拱门内侧的石壁上,一块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但字迹依然可辨的石牌牢牢钉在那里。上面是几个粗犷有力的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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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啥?”李宜桦凑近了看,眉头紧锁,“鬼画符似的。”
“我也不知道呀!”胡皓哲也一脸茫然。
“那不是英语。”张喆肯定地说。
我们围在那块石牌下,像一群解密的小侦探。字母一个个拆解、组合。G-E-N-O-V-A… 一个模糊的轮廓在历史知识的碎片中艰难浮现。
“热…热那亚?”我不太确定地吐出这个词,心跳却骤然加速,“意大利西北?靠海的那个?”
“对!港口!大航海!”张喆猛地一拍巴掌,眼睛放光,“就是它!热那亚!哥伦布的老家!”
瞬间,所有的线索在脑中“咔哒”一声对接成功。海风的气息仿佛瞬间变得清晰可闻。
“哦——!”恍然大悟的惊叹声齐刷刷响起,带着穿越迷雾后的释然和面对庞然新世界的兴奋与茫然。
“接下来怎么办?”李宜桦环顾着这繁忙的港口城市,巨大的帆船桅杆如同森林般矗立在城墙之外的海湾方向,巨大的船帆在风中鼓胀,无数码头工人蚂蚁般在栈桥上搬运着货物,空气中盐的味道愈发浓重。
我望着海湾里桅杆如林、风帆鼓胀的景象,商船进进出出,码头喧嚣鼎沸,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跳了出来:“做生意!”
“我们?”李宜桦指着自己,又看看我们这群穿着不合体旧衣服、一脸学生气的同伴,“就凭我们?能行?”
“肯定可以!”张喆用力点头,眼神里有种破釜沉舟的坚定,“人定胜天!这里遍地是机会!”
“那就干!”我深吸一口带着咸腥和机遇味道的空气,斩钉截铁,“第一步,先把散落的人头找齐!一个都不能少!”
沿着向西的主街前行,两侧商铺林立,货物堆积如山:色彩鲜艳的东方丝绸、散发着奇异香气的香料、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武器、堆成小山的谷物、还有笼子里咕咕叫的鸽子……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人群比城门处更加密集,各种语言、口音的叫卖声、争吵声汇成一片嘈杂的海洋。
“让开!让开!滚开!”粗暴的吼声如同炸雷般从前方街道拐角处爆开,带着金属撞击石板般的刺耳回响。
人群像被无形的镰刀劈开,惊恐地朝两边拥挤、退避。我被人流推搡着,勉强站稳脚跟,抬头望去。
几匹高大健硕、披挂着精致马衣的骏马如同旋风般冲过狭窄的街道!马蹄铁敲打在古老的石板上,迸出点点火星。马背上的骑手穿着令人炫目的锦缎和丝绸,在阳光下流淌着宝石般的光泽。他们头戴装饰着羽毛的锃亮铁盔,猩红或深蓝的披风在身后猎猎飞舞,腰间悬着镶金嵌银的长剑,手中紧握的是顶端闪着寒光的沉重骑枪!那扑面而来的傲慢、力量和铁血气息,瞬间冻结了整条街道的喧嚣。权贵!真正的权贵!
我下意识地紧紧贴住一个堆满羊毛捆的摊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为首那名骑士头盔下冰冷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如同鹰隼掠过草甸,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铁蹄卷起的尘土还未落下,他们已如一阵风暴般消失在街道尽头。
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跟上他们!弄清楚他们去哪里!这或许是接触这个时代权力核心的捷径!我拨开身前仍在惊魂未定的人群,朝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拔腿追去。
那些骏马的速度远超我的双腿。他们在迷宫般的街巷中左冲右突,我狼狈地追赶,几次被狭窄的岔路迷惑,差点彻底失去目标。汗水浸透了粗糙的衣料,肺叶火辣辣地疼。终于,在一个相对开阔、地面铺着更整齐大块石板的小广场边缘,我看到那几匹神骏停了下来。前方矗立着一座气势恢宏的建筑,高大的石墙,装饰着繁复雕刻的拱门,门口肃立着两排手持长戟、身穿精良锁子甲、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卫兵。
为首的骑士似乎向卫兵头领出示了什么。卫兵头领仔细查验,挥手放行。沉重的包铁木门缓缓打开,将那些华服骑士和他们的坐骑吞没进去,随即又沉沉关闭,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我躲在广场边缘一根粗壮的石柱后面,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空气,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试图从那些繁复的石刻纹样中辨认出什么。这里是权力的心脏吗?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谁?!”我浑身汗毛倒竖,惊得几乎跳起来,猛地转身。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秀而镇定的脸庞。王珺怡!我们的班长。她站在那儿,仿佛一道光劈开了这古老街巷的晦暗尘埃。她身上不再是那身蓝白校服,而是一袭剪裁合体的深蓝色丝绒长裙,领口和袖口缀着细密的银色刺绣,腰间束着一条镶有小小宝石的腰带,勾勒出少女初显的身形。脚上是一双柔软精致的棕色小羊皮靴子。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不再拘束于简单的马尾,而是如瀑布般柔顺地披散在肩头,衬得她白皙的脸庞更加沉静,那双沉静的眼眸里,跳动着与年龄不符的、洞悉一切的智慧光芒。
“你们正找我们呢?”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广场上残留的喧嚣,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我一时语塞,只能用力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这身骤然华丽起来的装扮上流连。这变化太大,太突兀。
“跟我来,找个安静地方说话。”她微微侧身,示意我跟上,步履从容地走向广场旁一条相对僻静、被高大建筑阴影笼罩的小巷。阳光被切割成细长的光带,斜斜地投在湿漉漉的石板上。
巷子深处,几乎不见行人。王珺怡停下脚步,转过身,直视着我:“听着,事情很复杂,但时间紧迫。我们所有人,都被‘安排’了。”她刻意加重了“安排”两个字。
“安排?”我困惑地重复。
“身份。新的身份。”她语速加快,声音压得更低,“在这里,我们不再是XX五中的学生。每个人在这个时代,都有了一个对应的、可以追溯的‘背景’。”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精确的语言,“至于我…”她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自嘲的弧度,“恰好懂一点意大利语。家里…嗯,这个身份的家庭,似乎和海上贸易沾点边。”
信息像冰雹一样砸下来。身份?背景?懂意大利语?海上贸易?我脑中一片混乱,无数问题争先恐后地涌上来。
“没时间解释太多,”王珺怡看出我的震惊和茫然,果断地打断我的思绪,“当务之急是汇合。把这个消息带给大家。”她说着,解下一直挂在臂弯里的一个看起来颇为结实、用上好皮革缝制的囊袋。袋口束着皮绳,鼓鼓囊囊,分量不轻。她解开皮绳,将袋口朝我微微敞开。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袋子里,是钱!但绝非我们认知中的纸币或硬币。那是满满一袋闪烁着璀璨光芒的、厚重无比的金币!每一枚都如孩童掌心般大小,在昏暗巷子里依然折射着诱人的、沉甸甸的金色光泽!它们被整齐地码放着,上面似乎还压着一些同样闪亮的、雕刻着复杂纹样的银币。
“这…这是…”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达克特。”王珺怡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寻常物品,“金币,达克特。银币,格罗索。我们目前可动用的全部资金。”她重新束紧袋口,将沉甸甸的皮袋塞进我因为震惊而有些发僵的手里。“清点过了,一共一万三千达克特。”
一万三千枚金币!沉甸甸的皮袋压在我的掌心,那冰冷而坚实的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烫人。1529年热那亚的一万三千达克特!这绝对是一笔足以让普通家庭几辈子衣食无忧的惊人财富!
“拿着,”王珺怡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去找齐所有人。我们在刚才那个广场东边的喷泉旁汇合。告诉他们身份的事,也告诉他们,我们有钱了。然后…”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决定怎么花。”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