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带着盛夏残留的余威,明晃晃地泼洒下来,将云城一中的新漆校门照得有些刺眼。空气里浮动着香樟树叶的浓烈气息、新书本的油墨味,还有少年人身上蒸腾出的汗水和蓬勃朝气混杂在一起的、独属于开学第一天的喧嚣热浪。安思谨背着略显沉重的书包,被人潮裹挟着穿过喧闹的走廊。她微微低着头,鼻梁上架着的细框眼镜在阳光折射下闪过一道小小的光弧,目光快速扫过两侧教室的门牌,寻找着高一(三)班的标识。
就在这时,一股毫无预兆的、带着点蛮横的力道猛地从侧面撞上了她的肩膀。安思谨猝不及防,身体失去平衡,脚下踉跄着向旁边倒去,沉重的书包更是被这股冲力带着猛地一甩——
“嘶啦!”
一声布料被刮蹭的细微声响。
安思谨勉强站稳,心跳如擂鼓。她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自己书包带被扯住的方向。
时间仿佛在喧闹的背景音里凝滞了一瞬。
她的深蓝色书包带,末端一个用来调节长度的金属方形扣环,不知怎么地,结结实实地挂在了另一个书包侧袋的金属拉链头上。那个书包的主人,一个很高、很挺拔的男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牵扯力拽得脚步一顿。
他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色校服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处,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冷白的手腕。此刻,他正微微蹙着眉,那双颜色极深的眼眸——像沉在深潭底部的墨玉,不带丝毫温度——正落在两个书包纠缠在一起的金属扣件上。
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上,却没能融化半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疏离的寒意。他整个人就像一块刚从极地冰川深处凿出的寒玉,与周围汗津津、闹哄哄的氛围格格不入,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拒人千里的冷感。
空气仿佛冻结了。旁边几个兴奋打闹的男生也下意识地噤了声,目光小心翼翼地瞟向这边,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忌惮。
“对…对不起!”安思谨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手指慌乱地去解那个挂死的金属扣环。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对方书包冰凉的金属拉链头,动作更加笨拙。扣环卡得死死的,纹丝不动。
男生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垂着眼睑,面无表情地看着女孩徒劳地拉扯着那个扣环。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观察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略显麻烦的小事,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怒意,也没有丝毫帮忙的意思。纯粹的漠然。他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里,正漫不经心地转着一支通体漆黑、笔帽顶端嵌着一小块象牙色徽记的钢笔,流畅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和冷漠。
那无声的注视和挂死的扣环,像无形的藤蔓勒紧了安思谨的呼吸。就在她窘迫得额头快要沁出汗珠时,那支转动的钢笔倏地在他修长的指间停住了。
他向前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因书包牵扯而拉开的距离。一股冷冽的、类似雪后松针的气息瞬间侵入安思谨的感官。他抬起那只空闲的手,直接伸向纠缠处。修剪得极为干净的指甲在扣环与拉链头的咬合处极其精准地一压、一挑——
“咔哒”一声轻响。
那让安思谨束手无策的金属扣环,瞬间就脱离了拉链头。
整个过程快得不过两秒。
安思谨只觉得书包一轻,连忙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她怔怔地看着他收回手,那支黑色的钢笔又在他指尖流畅地旋转起来。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仿佛刚才解开的不是一场尴尬的纠缠,而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迈开长腿,径直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缝隙,朝着走廊深处走去。白衬衫的背影挺拔孤绝,将所有的喧嚣和探究的目光都隔绝在身后一米开外。
“天,是宋昭野…”旁边传来一个女生压得极低的、带着惊叹的吸气声。
“吓死我了,还以为他会不耐烦…”
“那个女生运气还行,他没发火…”
细碎的议论声在安思谨耳边嗡嗡作响。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书包带,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金属冰冷的触感。心口那种被无形冰锥刺了一下的感觉,久久未散。她抬起头,只来得及捕捉到那个消失在走廊拐角处的、冷硬的背影。
宋昭野。
这个名字像一颗冰珠,无声地落进了她心底那片尚且温热的、属于新学期的期待里。
高一(三)班的教室宽敞明亮。安思谨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心绪还有些微澜。她拿出崭新的课本和笔记本,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讲台上介绍校规的班主任身上。
时间在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中流逝。直到下午第一节数学课,那道冰冷的视线,才再次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聚焦在她身上。
年轻的数学老师姓周,讲课风格跳跃,带着点天才式的随性。一道难度极高的几何证明题被他随手写在了黑板上,线条复杂得令人眼晕。
“这道题,”周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算是给大家新学期的‘见面礼’。谁有思路?大胆说,说错没关系!”
教室里一片寂静。有人皱眉苦思,有人干脆放弃,低头假装记笔记。安思谨盯着那些交错的线条,手指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辅助线。一个奇异的、带着点跳跃性的想法忽然在她脑海里闪过。她不太确定,但还是犹豫着,慢慢举起了手。
“哦?安思谨同学?”周老师有些意外,更多的是鼓励,“说说看?”
安思谨站起身,脸颊微红,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思路:“…或许…可以尝试在这里做一条旋转辅助线,把这两个看似无关的角联系起来…”
她的想法很新颖,甚至有点剑走偏锋。话音落下,教室里安静了几秒,随即响起一些同学小声的质疑和讨论。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微哑的声音,像冰棱坠地,清晰地插了进来:
“方向错了。”
安思谨的心猛地一跳,循声望去。
又是他。宋昭野。他坐在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身上勾勒出半明半暗的轮廓。他没有看她,一只手撑着下颌,另一只手的指尖正无意识地、缓慢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极有规律的、笃、笃、笃的轻响。那节奏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
“旋转后的对应点无法满足比例条件。”他继续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冰冷的定理。他甚至没有看黑板,视线落在窗外操场上跳跃的一个篮球上,仿佛解题只是他分神之余顺手为之的小事。“用梅涅劳斯定理,两次。分别在三角形ABP和CDP上。”
他语速不快,吐字清晰,每一个步骤都简洁精准到令人发指,带着一种碾压式的、不容置疑的绝对正确。仿佛那让众人束手无策的复杂图形,在他眼中不过是几条清晰明了的线段。
教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他清冷的声音在回荡。周老师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个思路!宋昭野同学说得非常清楚!”
安思谨站在座位上,脸颊上的热度尚未褪去,一种微妙的窘迫和不服输的情绪交织着涌上来。她看着宋昭野那副置身事外、仿佛只是随口点破一个低级错误的淡漠侧脸,心头那点被他解开书包带时的冰锥感,似乎又深了一点,混合着一种被当众否定思路的、属于学霸的小小不甘心。
下课铃响。安思谨收拾书本,眼角的余光瞥见宋昭野已经站起身,依旧是那副隔绝人潮的姿态,准备离开。他经过她桌旁时,脚步没有丝毫停留,连眼角的余光都吝于扫过她摊开的笔记本上那道被否定的辅助线草图。冷冽的气息掠过,带起一丝微弱的气流,随即消散。
安思谨看着那个消失在门口、毫无留恋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草稿纸上那个被彻底否定掉的思路,抿了抿唇。她拿起笔,在宋昭野提到的“梅涅劳斯定理”旁边用力地画了一个圈。
盛夏的阳光透过窗户,暖洋洋地洒在课桌上,也落在那道被圈起来的定理名称上。冰珠落入心湖,激起的不再是涟漪,而是一种想要凿开冰层、看清真相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