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节自习课的铃声,如同解脱的号角,瞬间点燃了整栋教学楼。压抑了一天的喧嚣轰然炸开,桌椅碰撞声、书包拉链声、少年人呼朋引伴的嬉笑叫嚷声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席卷着每个角落。安思谨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将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仔细收进书包。窗外天色阴沉得厉害,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地压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将至的闷热湿气,连香樟树叶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思谨,一起走吗?”林薇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挤过来。
安思谨摇摇头,指了指讲台:“今天轮到我值日。”
“啊?真倒霉,这鬼天气!”林薇同情地看了眼窗外黑沉沉的天,“那你快点啊!看着要下大雨了!”
“嗯,知道啦。”安思谨应着,拿起角落的扫帚。
空荡荡的教室很快只剩下她一个人。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动作麻利,只想赶在暴雨倾盆前离开。刚扫完一组,窗外骤然一亮,一道刺眼的闪电撕裂浓云,紧接着,一声巨大的闷雷在头顶炸开,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几乎是同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天地间只剩下喧嚣的雨声。
安思谨加快速度,匆匆做完值日,锁好教室门。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顶灯投下冰冷的光。她从书包侧袋掏出折叠伞,撑开,深吸一口气,推开通往侧门的小门。
侧门外是一条相对僻静、通往校外后街的小巷。雨势比想象的更大更急,密集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急促的声响。巷子狭窄,两侧是高高的围墙,雨水顺着墙皮和排水管哗哗流下,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面上汇成浑浊的溪流。路灯的光晕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昏黄,勉强照亮脚下泥泞的路。
安思谨小心地避开水洼,伞被风吹得有些歪斜,冰冷的雨丝趁机扫在手臂上,带来一阵寒意。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穿过这条昏暗的巷子。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令人心悸的声响穿透了磅礴的雨声,断断续续地钻进她的耳朵。
沉闷的击打声。
含糊不清的、带着痛苦的闷哼。
还有几声粗野的、刻意压低的咒骂。
安思谨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声音似乎是从前面不远处的巷子拐角后面传来的。那里堆放着几个巨大的、散发着馊味的绿色垃圾桶,是视野的死角。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让她握着伞柄的手微微发颤。理智在尖叫:快走!绕开!别管闲事!
可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那痛苦的闷哼,让她想起父亲有一次在厨房不小心切到手时压抑的声音。
她屏住呼吸,几乎是本能地,贴着湿漉漉、冰冷粗糙的围墙,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向前挪了几步。借着垃圾桶和围墙形成的阴影,她终于看清了拐角后的景象。
昏黄模糊的路灯光线下,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狠狠砸在几个扭打在一起的人影身上。
三个穿着流里流气、明显是社会青年的男人,正凶狠地围攻着中间那个穿着白色校服衬衫的身影!雨水早已将那件白衬衫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略显清瘦却异常紧绷的背脊线条。衬衫的肩部和后背,洇开了几团刺目的、被雨水冲刷得不断扩散的暗红色污迹!
是宋昭野!
安思谨猛地捂住嘴,才没让惊呼溢出喉咙。眼前的景象冲击力太大,让她大脑一片空白。
平日那个永远挺拔孤绝、带着拒人千里寒意的宋昭野,此刻像一头被彻底激怒、陷入绝境的孤狼!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骇人的冰冷和死寂,仿佛感觉不到落在身上的拳脚。雨水顺着他黑得发亮的短发淌下,划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地面浑浊的积水中。他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冷酷到极致的精准和狠辣!
一个黄毛混混挥着拳头砸向他面门。宋昭野头猛地一偏,拳头擦着他颧骨掠过。几乎在同时,他左手闪电般抓住对方的手腕,猛地向外一拧!骨头错位的“喀嚓”声在雨声中微弱却清晰得令人牙酸!黄毛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抱着扭曲的手臂瘫倒在地。
另一个红毛趁机从侧面扑来,试图抱住他的腰。宋昭野看都没看,右腿膝盖带着千钧之力,猛地向上狠狠一顶!
“呃啊——!”红毛的惨嚎戛然而止,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弓着身子蜷缩下去,双手死死捂住腹部,在泥水里痛苦地翻滚。
最后一个光头混混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恐惧,但凶性被彻底激发。他低吼一声,从后腰抽出一根裹着胶带的短铁棍,抡圆了朝着宋昭野的后脑狠狠砸下!风声裹挟着雨滴呼啸而至!
安思谨的心怦怦地跳!
千钧一发之际,宋昭野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猛地侧身下蹲!铁棍带着凌厉的风声贴着他的头皮扫过!他顺势抓住光头持棍的手腕,另一只手的手肘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全身拧转的力量,狠狠向后撞在光头的肋下!
“砰!”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
光头眼珠暴突,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一截被砍倒的木桩,直挺挺地向前扑倒,脸重重砸进浑浊的积水里,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前后不过十几秒。
三个凶悍的混混,一个抱着扭曲的手臂哀嚎,一个蜷缩在地无声抽搐,一个脸埋在水坑里生死不知。
雨,依旧疯狂地倾泻着,冲刷着地上的血迹和污泥,也冲刷着唯一站立着的少年。
宋昭野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他站直身体,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不断滑落,滴进他沾着血迹和污泥的衬衫领口。他看都没看地上痛苦呻吟的三人,仿佛他们只是被随意扫开的垃圾。他抬手,随意地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渗出的血迹。那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漠然。
然后,他的目光,毫无预兆地、精准地射向安思谨藏身的阴影角落!
那眼神!
安思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那不是愤怒,不是警告,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极地冰原般荒芜的冰冷!像一把无形的、淬了寒冰的匕首,瞬间穿透雨幕,狠狠扎进她的瞳孔!那里面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温度,只有纯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尚未完全褪去的暴戾。
她被发现了!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忘了。
宋昭野的视线在她藏身的方向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秒。那冰冷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意外,仿佛早就知道她在那里。然后,他移开了目光,仿佛她只是一粒不值得在意的尘埃。他拖着脚步,缓缓走到巷子墙壁一处稍微干燥的凹陷处,背靠着冰冷的砖墙,慢慢滑坐下去,似乎刚才那番剧烈的搏斗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又或许只是因为疲惫。
他微微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上的血迹和污痕。喉结在湿透的领口下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雨水顺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滴落,混着嘴角那抹刺眼的猩红。
他伸出手,探向同样湿透的裤袋。动作有些迟缓,指尖似乎在微微颤抖。他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一个被雨水浸得有些变形的硬纸烟盒。他用牙齿咬开盒盖,抖出一支同样湿漉漉的香烟。打火机“咔哒”、“咔哒”响了好几次,才终于在风雨中艰难地窜起一簇微弱的橘黄色火苗。
他凑近,点燃了那支烟。一点猩红的火星在昏暗的雨巷中亮起,在狂乱的雨丝中顽强地明灭着。
他深深吸了一口,苍白的脸颊在烟雾和雨水中显得更加模糊不清。然后,他缓缓地、极其清晰地朝着安思谨藏身的方向,吐出一句话。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冰锥一样,穿透重重雨幕,清晰地钉进安思谨的耳膜:
“看够了,就滚。”
“别多管闲事。”
烟头的红光在雨水中明灭,映着他毫无表情的侧脸。那冰冷的警告,裹挟着浓烈的烟草气息和血腥味,随着冰冷的雨丝,无孔不入地钻进安思谨的每一个毛孔。她握着伞柄的手冰冷僵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
她不敢再看,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跌跌撞撞地转身,逃离了那条弥漫着冰冷、暴戾和血腥气的暗巷。身后,只有瓢泼的雨声,和那一点在昏暗中孤独明灭的、猩红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