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灰在午后的阳光里打着旋儿,像细小的、呛人的雪。安思谨捏着半截白色粉笔头,用力在黑板的右下角写下最后一个值日生的名字——她的名字。粉笔划过黑板,发出刺耳的“吱嘎”声,让她本就有些烦躁的心绪更添了几分毛刺感。
值日。又是她。昨天下午在图书馆那种难堪的、仿佛被剥光了扔在冰面上的感觉还没完全散去,此刻又得独自面对这空荡的、弥漫着粉笔灰和隔夜少年人气息的教室。她用力将粉笔头摁进讲台边缘的铁皮粉笔盒里,发出“咔哒”一声闷响。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短促的咳嗽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突兀地打破了教室的寂静。
安思谨的动作顿住了。她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宋昭野还没走。
他伏在桌面上,肩膀微微耸动。那咳嗽声很闷,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一种极力克制的压抑。他一手攥成拳抵在唇边,另一只手撑着桌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失血的青白。阳光斜斜地打在他弓起的背上,在那件挺括的白衬衫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更衬得他身形单薄得有些…脆弱。
安思谨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她想起昨天他手背上那道新鲜的擦伤,想起他翻动德文书页时那冷硬的侧脸,也想起那个被无情甩在地上的、孤零零的黄色笑脸创可贴。难堪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像细小的蚂蚁在啃噬。
她捏了捏手中的黑板擦,粉笔灰簌簌落下。理智在疯狂拉响警报:别管他。昨天还不够难堪吗?他的世界是布满冰刺的禁区,靠近就是自取其辱。他不需要你的关心,甚至可能厌恶这种廉价的同情。
可那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固执地钻进她的耳朵里。不像装病,是真的难受。她甚至能看到他因为剧烈咳嗽而微微颤抖的肩胛骨轮廓。
安思谨咬了咬下唇。她放下黑板擦,动作很轻。然后,她转身,走到教室后方的饮水机旁。一次性纸杯叠放在旁边。她拿起一个,塑料薄膜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她按下热水开关,滚烫的水流注入纸杯,蒸腾起带着消毒水味的白气。她又小心地兑了一点冷水进去,指尖试了试温度,温热,不烫手。
做完这一切,她端着那杯水,脚步迟疑地走向教室后方。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薄冰上,心悬在半空。粉笔灰在她脚下扬起细微的尘埃。
她在宋昭野的桌旁停下,距离比昨天在图书馆远了一点。她没敢靠太近,只是将那杯冒着微弱热气的温水,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桌角,离他撑着桌面的手臂还有一小段距离。纸杯落在木制桌面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
“喝点热水吧,”她的声音不大,带着点干涩,尽量显得平静,“你好像…咳得挺厉害的。”
说完这句话,她甚至不敢去看宋昭野的反应,几乎是立刻转身,快步走回讲台,拿起黑板擦,背对着他开始用力擦黑板。粉笔灰呛得她自己也忍不住低咳了两声,她用手背捂住口鼻,动作幅度很大,像是要借这动作掩饰什么。耳朵根不受控制地发烫。
整个教室只剩下粉笔灰簌簌落下的声音,和她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时间像是被拉长了,每一秒都无比难熬。她竖着耳朵,努力分辨着身后的动静。
没有动静。
没有预想中的、像昨天那样冰冷的审视目光。也没有那令人窒息的、带着嫌恶的沉默。甚至……连那压抑的咳嗽声都停了。
安思谨的心沉了沉。他大概连看都没看那杯水一眼吧?像无视地上的创可贴一样,无视了这杯多余的水。难堪的感觉再次汹涌而来,比昨天更甚。她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在一个根本不需要、甚至可能厌恶这种示好的人面前,笨拙地表演着毫无意义的关心。
她擦黑板的动作越发用力,粉笔灰扑簌簌地落满她的袖口和鞋面。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声的拒绝淹没,准备收拾东西逃离时——
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纸杯被挪动的声响。
安思谨擦黑板的动作猛地僵住。
她屏住呼吸,几乎是凝固在原地,只有耳朵捕捉着那细微的动静。
没有喝水的声音。没有杯子被拿起放下的碰撞声。
只有一声,很轻的、带着点迟疑的摩挲声。像是……指腹在光滑的纸杯壁上,极其短暂地、无意识地蹭了一下?
然后,又归于寂静。
安思谨不敢回头。她的心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那一声细微的摩挲,像投入心湖的一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搅乱了所有预设的难堪和冰冷。
他……碰了杯子?虽然只是那么一下?
这个微小的、近乎于无的反馈,像一道极其微弱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安思谨心头厚厚的阴霾。虽然依旧冰冷,依旧沉默,依旧拒人千里,但至少……不是昨天那种毁灭性的、带着羞辱的彻底拒绝。
她慢慢放下举着黑板擦、已经有些发酸的手臂。粉笔灰沾满了她的指尖。她低头看着那些灰白的粉末,又下意识地回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后排靠窗的位置。
宋昭野依旧伏在桌面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那杯温水静静地立在桌角,白色的水汽已经变得极其稀薄。他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手,指关节依旧泛着青白,紧紧攥着。但那只抵着唇边的、紧握成拳的手,似乎……微微松开了一些缝隙?
安思谨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面前被擦得斑驳的黑板。胸腔里那股翻涌的难堪和冰冷,奇迹般地消退了大半,被一种更复杂的、带着点茫然和一丝微弱悸动的情绪取代。那杯水,他没有喝,也没有再碰。但它就那样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微不足道的存在证明。
证明她的笨拙举动,并非完全石沉大海。证明那冰封的壁垒上,似乎真的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缝?
她拿起黑板擦,继续擦着剩下的粉笔字迹。动作不再那么用力,粉笔灰落下的声音也轻柔了许多。教室里依旧安静,只有粉笔灰簌簌落下的细响,和她自己渐渐平复的心跳声。阳光透过窗户,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桌角那杯无人问津、却固执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弱热气的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