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在深褐色的木质长桌上投下斜斜的光带,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安思谨坐在桌边,面前摊着厚重的英文原版《政治思想史》,书页泛着陈旧的米黄色。她微微蹙着眉,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行行密集的铅字,试图将那些拗口的人名和抽象的概念塞进有些发胀的脑子里。下周就是“青年政见”大赛的初选答辩,宋昭野那份冰冷精准、逻辑严密的框架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视线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斜前方。
宋昭野独自坐在另一张靠窗的长桌前,背脊挺得笔直。他面前摊开的是一本更厚、更艰深的德文原版经济学专著,旁边放着一叠打印出来的复杂数学模型推导过程。他看得极快,修长的手指偶尔在纸页上划过,留下极淡的铅笔痕迹,专注得仿佛与周围的世界完全隔绝。阳光勾勒着他冷硬的侧脸轮廓,下颌线绷紧。
安思谨的目光最终落在他握着笔的右手手背上。
一道新鲜的、暗红色的擦伤,斜斜地横亘在冷白的皮肤上。边缘有些红肿,带着细微的破皮和渗血的痕迹。伤口不算深,但在他过分干净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像一件完美瓷器上突兀的裂痕。
是那天篮球赛留下的?还是……更早之前,在暴雨的暗巷里?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安思谨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她想起了雨幕中那个如同受伤孤狼般的身影,想起了他嘴角渗出的血迹和冰冷到荒芜的眼神。也想起了他父亲那句冰冷的“又惹麻烦了?”和管家处理伤口时毫无温度的漠然。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搅。是那天暗巷里留下的恐惧?是政治小组合作中被无情碾压的挫败?还是此刻看到这道新鲜伤口时,无法抑制的、一丝细微的……不忍?
她捏紧了手中的笔。理智在警告她:离他远点。宋昭野的世界太冷,太危险,像布满冰刺的深渊。靠近只会被冻伤,甚至刺穿。
可视线却像被磁石吸住,无法从那道刺目的伤痕上移开。
图书馆里一片静谧,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空调低沉的嗡鸣。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那道暗红的伤痕,像一个无声的叩问,固执地横亘在两人之间冰冷的空气里。
安思谨的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书页边缘,那里有一道她刚才无意识折出的小小折痕。她盯着那道折痕看了几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放下手中的笔,动作很轻。然后,她拉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印着可爱小熊的帆布笔袋拉链,在里面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独立包装的、小小的卡通创可贴。黄色的底,上面印着一个咧着嘴的、有点傻气的笑脸。那是她上次削铅笔不小心划破手时,林薇硬塞给她的,一直没用上。
她站起身,脚步放得极缓,尽量不惊动这片沉静的空间。她绕过两张桌子,走向那张靠窗的长桌。心跳在胸腔里擂动得越来越响,几乎要盖过自己的脚步声。她能感觉到自己脸颊在微微发烫。
宋昭野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靠近,依旧沉浸在那片德文和数学符号构筑的冰冷世界里,侧脸线条冷硬如初。
安思谨在他桌旁停下,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类似雪松的气息。她吸了一口气,将那个小小的、印着黄色笑脸的创可贴,轻轻地放在了宋昭野摊开的德文专著旁边,紧挨着他手边那叠复杂的数学模型推导稿。
“那个……”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像怕惊扰了什么,“你的手……好像破了点皮。”
宋昭野翻动书页的手指,骤然停在了半空。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图书馆里所有的背景音都模糊地退后。
宋昭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不再是之前专注阅读时的冰冷和漠然,而是瞬间凝聚起一种极其复杂、极其危险的光芒!那里面有猝不及防的错愕,有被侵入私人领域的、本能的警惕和排斥,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短暂的、被那抹突兀的黄色笑脸刺到的茫然?但这所有情绪,都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激起瞬间的涟漪,随即被更深的、汹涌的寒意覆盖、冻结!那寒意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被冒犯的、近乎实质的冰冷怒意,直直刺向安思谨!
他的目光,先落在那个刺眼的黄色笑脸创可贴上,仿佛那是什么令人厌恶的脏东西。然后,那冰冷刺骨的目光才缓缓上移,如同冰锥,一寸寸刮过安思谨的脸颊,最终钉在她的眼睛深处。
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审视,只有警告,只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带着寒意的疏离和……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被触碰到逆鳞的愤怒。
安思谨被他看得浑身一僵,仿佛瞬间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颊上的热度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苍白。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眼中的寒意和排斥,比她想象中更甚,像一盆冰水,将她心头那点细微的不忍和勇气浇得透心凉。
就在安思谨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压迫,想要转身逃离时——
宋昭野动了。
他伸出了那只带着伤痕的手。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毁灭性的力量。他没有去拿那个创可贴,而是用两根修长冰冷的手指,极其精准地、带着一种近乎嫌恶的力道,捏住了创可贴的一角。
然后,在安思谨的注视下,他手腕猛地一甩!
那个小小的、印着黄色笑脸的创可贴,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划出一道轻飘飘的弧线,“啪嗒”一声,掉落在两人之间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清晰得刺耳。
黄色的笑脸朝上,在深色冰冷的地面上,显得异常突兀和……可笑。
宋昭野甚至没有再看那东西一眼,也没有再看安思谨一眼。他收回手,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碍眼的尘埃。他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那本艰深的德文专著上,翻动书页,指尖在纸页上划过,发出比刚才更清晰、更冷硬的沙沙声。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仿佛安思谨这个人,连同那个被丢弃的创可贴,都只是空气。
只有他握着笔的右手手背上,那道暗红色的擦伤,在冷白的皮肤和冰冷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刺眼、更加狰狞。
安思谨僵在原地,像一尊被冻住的雕像。她看着地上那个被遗弃的、孤零零的黄色笑脸,又看着那个重新沉浸回冰冷世界里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一股巨大的难堪和冰冷,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指尖残留的、想递出一点温暖的冲动,此刻只剩下火辣辣的刺痛。
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张靠窗的长桌,逃离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冰冷区域。脚步仓促,带倒了椅子,发出突兀的“哐当”一声,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格外刺耳。但她顾不上了,只想快点离开。
身后,只有书页翻动的、冰冷而规律的沙沙声,持续不断,像永不停歇的冰雨,敲打在她狼狈逃离的背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