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卧的门紧闭着，像一道无形的壁垒。门外，陆柏沉蜷缩在冰冷的地毯上，后半夜的寒气透过单薄的衬衫侵入骨髓，他却浑然不觉。
门内压抑的、属于成年男性的沉重呼吸和偶尔几声极力克制的哽咽，断断续续地飘进来，如同钝刀子割在沈梦清的心上。
她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窗棂，一夜未眠。碎裂的相框被她紧紧攥在手里，玻璃的棱角刺着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楚。
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下来。
沈梦清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将相框小心地放在床头柜抽屉的最深处。
过去再美好，也暂时封存。
眼前的烂摊子，才是她必须直面的战场。而最棘手的敌人，此刻正睡在隔壁——那个浑身是刺、叫她“老妖婆”的儿子。
天光微熹时，门外令人心碎的呜咽终于低了下去，只剩下沉重而疲惫的呼吸。沈梦清轻轻拉开房门。
陆柏沉靠在门对面的墙上，头歪着，似乎睡着了。即使在睡梦中，他英挺的眉宇依旧紧紧蹙着，眼睑下是浓重的青黑，脸上泪痕未干，下巴冒出了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彻底击垮后的脆弱和狼狈。
沈梦清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掠过他紧抿的薄唇和脖颈上被她指甲划出的淡淡红痕。
心底某个角落微微抽痛，但她很快移开了视线。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
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越过他蜷缩的身体，走向厨房。身体依旧酸软无力，喉咙的疼痛提醒着她昨夜那惊魂一幕，但她强迫自己忽略。
厨房的景象不出所料，一片狼藉。昂贵的进口牛奶被打翻在地毯上，干涸成一片污渍。
精致的骨瓷盘碟碎裂在操作台边，麦片撒得到处都是，还有吃了一半的、被捏得变形的三明治。这显然是陆逸燃昨晚的“杰作”。
沈梦清面无表情地开始收拾。动作有些迟缓，但异常坚定。
她需要食物，需要体力。
更重要的是，她需要向那个小魔头宣告：这个家，易主了。
当陆逸燃揉着眼睛，顶着一头乱发，打着哈欠出现在餐厅门口时，沈梦清正将一份简单的煎蛋和温牛奶放在餐桌上。
“谁让你动我东西的！”陆逸燃一眼就看到了被清理干净的“战场”，小脸瞬间拉了下来，带着被侵犯领地的暴躁，“我的牛奶！我的盘子！你赔我！”
沈梦清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自顾自拉开椅子坐下，拿起勺子。
“你的牛奶洒在地毯上，需要清洗。盘子是你自己打碎的。”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过来吃早餐。”
“我不吃你做的！脏死了！谁知道你有没有下毒！”
陆逸燃梗着脖子，恶狠狠地瞪着她，故意用脚踢了一下旁边的椅子腿，发出刺耳的噪音，“我要吃王姨买的蛋糕！我要喝进口果汁！你赔我的牛奶和盘子！不然我就告诉爸爸！让他把你赶出去！”
沈梦清终于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射向他。“第一，”她放下勺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王姨请假了，今天没有蛋糕和进口果汁。只有这个。”
“第二，”她指了指地上残留的一点污渍痕迹，“牛奶和盘子是你弄脏弄碎的，后果你自己承担。从今天起，你弄坏的东西，要么用你的零花钱赔，要么，就自己动手清理干净。”
“第三，”她的眼神冰冷地锁住陆逸燃因愤怒而涨红的小脸，“告状？可以。但你爸爸现在就在走廊睡觉，你可以去试试，看他会不会把我赶出去。”
陆逸燃被这连珠炮似的、条理清晰的“一二三”砸懵了。
他习惯了“妈妈”对他无理取闹的漠视或烦躁的呵斥，习惯了用哭闹和威胁达到目的，却从未遇到过这样冷静到可怕、逻辑清晰到让他无法反驳的应对。
他张了张嘴，那句“老妖婆”卡在喉咙里，对上沈梦清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看透他所有把戏的眼睛时，竟莫名地有些发怵。
“我……我不管！我就要吃蛋糕！”他色厉内荏地跺脚，试图用更大的声音掩盖心虚，“你不赔我东西，我就不吃饭！我饿死自己！看你怎么办！”
沈梦清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
“很好。”她重新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地开始吃自己那份煎蛋，仿佛眼前暴跳如雷的孩子只是一团空气，“选择权在你。你可以选择饿着，也可以选择把地上的污渍清理干净，然后过来吃这份早餐。饿死？陆逸燃，你舍得吗？游戏机不玩了？新玩具不要了？”
她精准地戳中了陆逸燃的软肋。
他爱玩，更爱那些昂贵的、能让他成为“孩子王”的
新奇玩具。饿死？他才不干！可是……让他去擦地？像佣人一样？这简直是对他“陆家小少爷”身份的侮辱！
“你做梦！”他尖叫道，小胸脯气得一起一伏，“我才不会擦地！脏死了！你休想命令我！”
“随你。”沈梦清不再看他，专注地吃着早餐，仿佛那是什么人间美味。
餐厅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僵持。只有沈梦清偶尔勺子碰触盘子的轻微声响。
陆逸燃像一头被激怒却又无处发泄的小困兽，在门口烦躁地走来走去，肚子却不争气地发出“咕噜”一声轻响。声音不大，在寂静的空间里却格外清晰。
沈梦清动作微顿，依旧没有抬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陆逸燃的肚子叫得越来越频繁，饥饿感像小爪子挠着他的胃。
他看着餐桌上那盘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煎蛋和温热的牛奶，又看看地上那点碍眼的污渍，小脸上表情变幻不定，愤怒、委屈、不甘、还有一丝被逼到墙角的茫然和……恐慌。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愤，猛地冲进厨房旁边的储物间。里面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乒乒乓乓声。
过了一会儿，他拖着一个对他来说有些沉重的、装满清水的红色小塑料桶，手里抓着一块崭新的、显然从未用过的抹布，气呼呼地走了出来。
他看也不看沈梦清，径直走到那片牛奶干涸的污渍前，赌气似的把水桶往地上一墩，水花溅湿了他的裤脚。
他笨拙地蹲下身，把抹布狠狠按进水里，胡乱搅了几下，拧也不拧干，就带着一大滩水，“啪”地一声重重拍在那片污渍上。水渍瞬间洇开一大片。
他根本不会擦地，只是发泄似的用湿漉漉的抹布在那一小块地方胡乱涂抹、拍打，动作又急又重，水花四溅，弄得他裤子上、拖鞋上、甚至脸上都沾了脏水和泡沫。那块污渍非但没有擦干净，反而被水晕染得更大、更脏了。
“笨死了！连地都不会擦！”沈梦清冰冷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
陆逸燃动作一僵，猛地抬头，小脸憋得通红，眼睛里瞬间涌上屈辱的水汽，混合着强烈的愤怒。“你！都是你害的！你这个坏女人！老……”
“闭嘴！”沈梦清厉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陆逸燃即将出口的脏话。
她蹲下身，目光如冰锥般刺向他，“看看你擦的什么？越弄越脏！陆逸燃，你除了会吼叫、会破坏、会像个废物一样让别人给你收拾烂摊子，你还会什么？”
“废物”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陆逸燃敏感的神经上。
他从小被那个“妈妈”捧在手心，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夸“厉害”、“聪明”，从未有人用这样冰冷、这样鄙夷的字眼形容过他！
“我不是废物！”他尖声反驳，声音带着哭腔和受伤的愤怒。
“不是废物？”沈梦清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指着地上被他弄得更狼藉的一片，“那就证明给我看！把这里弄干净，像个人样地弄干净！而不是像只发疯的小狗在这里乱刨！”
她不再废话，直接从他湿漉漉的小手里夺过那块滴着脏水的抹布，用力在桶里搓洗干净，拧干。然后，她当着他的面，蹲下身，用干净的那一面抹布，动作标准而利落地覆盖在那片污渍上，用力地、一遍一遍地擦拭。
她的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示范性。
陆逸燃呆住了，忘了反驳，忘了愤怒，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看着她低垂的、带着冷意的侧脸，看着她沾了水渍却依旧干净的手指，看着她一丝不苟地将那片污渍一点点擦去，露出地毯原本的颜色。
沈梦清擦干净那一小块地方，站起身，将重新变得脏污的抹布丢回水桶里，发出“噗通”一声轻响。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呆愣的儿子，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
“看清楚了吗？这才叫擦地。不是泼水，不是乱涂。”她声音冰冷，“现在，把你弄出来的这片新水渍，还有溅得到处都是的脏水泡沫，全部清理干净。擦不干净，你今天的游戏时间取消，新买的乐高没收。”
她说完，不再看他，转身走回餐桌，继续吃那份已经微凉的早餐。
陆逸燃站在原地，小拳头攥得死紧，身体因为巨大的屈辱和愤怒而微微发抖。
他看着地上那片被沈梦清擦干净的区域，又看看周围被他弄得更加狼藉的水渍和泡沫，再看看餐桌上那个冷硬如铁的女人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彻底看轻和掌控的无力感，混合着强烈的委屈，猛地冲垮了他的心防。
“哇——！”他再也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起来。
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算计和示威的干嚎，而是真正孩童式的、充满了委屈、愤怒、受伤和不知所措的嚎啕大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小小的身体哭得一抽一抽。
沈梦清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只是那勺煎蛋，却怎么也送不进嘴里了。
耳边是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眼前是窗外逐渐亮起的、冰冷的天光。
破冰的第一步，总是伴随着碎裂的疼痛。但冰层之下，或许才有流动的希望。
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温热的牛奶，喉间的刺痛似乎减轻了些许。这场战役，才刚刚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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