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间的隔间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笑语。沈星晚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胸口起伏得厉害,手机屏幕还亮着,那条短信像个幽灵,死死钉在视网膜上。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她忽然想起那把钥匙的样子。银质的,带着个小巧的蛇形挂坠,是他当时随手放在玄关柜上的,说“方便拍照”。后来她每次去,都要先对着镜子把脸上的表情调整到“恰到好处”,再拿着钥匙开门,仿佛那扇门后不是空荡的公寓,而是需要精心扮演的人生。
她到底没扔。
刚才那瞬间的慌乱不是错觉——钥匙被她用旧手帕包着,藏在行李箱最底层的夹层里,跟着她漂洋过海,在异国的储物间里躺了整整五年。
为什么没扔?沈星晚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潜意识里觉得,有些债,躲不掉。
外面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几秒钟后,有人推门进来补妆。沈星晚深吸一口气,用冷水拍了拍脸颊,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苍白,但眼底的慌乱淡了些。
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推开隔间门。洗手台旁站着个穿酒红色礼服的女人,正对着镜子涂口红,看到她时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这不是沈影后吗?刚才在外面找你呢。”
是圈内有名的制片人张姐,以前拍小成本网剧时合作过。沈星晚回以礼貌的微笑:“张姐也来了。”
“这么大的场合,不来凑凑热闹怎么行。”张姐放下口红,上下打量她一番,“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当年在组里怯生生的样子,跟现在一比,简直像换了个人。”
沈星晚笑了笑没接话。当年在那个剧组,她演一个只有三句台词的小配角,张姐是少数没给她脸色看的人,还偷偷塞过她半盒巧克力。
“听说你要接盛川的本子?”张姐压低声音,“科幻题材那个?”
“还在看。”沈星晚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作响,“不太确定合不合适。”
“盛川这次是动真格的,”张姐凑近了些,语气带着点过来人的意味,“陆总亲自盯项目,投入的资源是顶级的。不过……”她顿了顿,目光往门外瞟了瞟,“那位脾气可不太好,听说前阵子有个投资方想塞人进组,被他一句话就搅黄了整个合作。”
陆淮舟的脾气。
沈星晚想起五年前,有次拍“家庭聚餐”的照片,她不小心打翻了汤碗,溅了他一身。当时她吓得脸都白了,他却只是皱了皱眉,对旁边的助理说“处理掉”,全程没看她一眼,也没说一句重话。
可那种沉默的冷意,比任何斥责都让她心惊。
“我知道了,谢谢张姐提醒。”沈星晚关掉水龙头,用纸巾擦着手。
“跟你说这些,是觉得你这孩子实诚。”张姐拍了拍她的胳膊,“圈子里水深,尤其跟盛川打交道,凡事多留个心眼。”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张姐先一步出去了。洗手间里重新安静下来,沈星晚对着镜子站了很久,直到手机再次震动,她才惊觉自己在这里待了快十分钟。
是林姐发来的微信:【陆总走了,你出来吧。】
走了?
沈星晚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她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试图找回那副从容的“影后”模样,可指尖触到鬓角时,还是能感觉到微微的颤抖。
推开门出去,宴会厅里的喧闹似乎淡了些。林姐正站在休息区的沙发旁等她,手里拿着件披肩:“刚看你在露台吹了会儿风,披上吧,别着凉。”
“他怎么走了?”沈星晚接过披肩披上,语气尽量随意。
“谁知道呢,估计是忙。”林姐帮她理了理披肩的边角,“就跟主办方打了个招呼,没多待。不过……”她顿了顿,看着沈星晚,“他刚才好像问起你了。”
沈星晚的心猛地一跳:“问我什么?”
“也没什么,就随口问了句‘沈星晚呢’。”林姐说得轻描淡写,“我跟他说你去洗手间了,他没再问,转身就走了。”
没再问。
这三个字让沈星晚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可心底某个角落却像被针扎了一下,隐隐发疼。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握着披肩边角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涂着裸色的指甲油——再也不是五年前那个因为常年搬道具、指腹磨出厚茧的样子了。
他是不是根本没认出来,现在的她,和当年那个唯唯诺诺的女孩,是同一个人?
“庆功宴差不多也该结束了,我去跟周导他们打个招呼,咱们撤?”林姐观察着她的神色,试探着问。
“嗯。”沈星晚点点头,“麻烦你了。”
离开宴会厅时,沈星晚特意绕开了刚才甜品台的位置。外面的风比露台更凉,她把披肩裹得紧了些,抬头看了眼这座亮如白昼的建筑,玻璃幕墙上倒映着自己模糊的影子,像个漂浮在霓虹里的幽灵。
车刚驶出停车场,沈星晚的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陌生号码,这次发来的不是短信,而是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间公寓的客厅,装修是极简的冷色调,沙发上随意搭着件黑色西装外套。镜头的焦点在茶几上——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罐,里面装着半罐大白兔奶糖。
沈星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罐糖,是她当年住在这里时买的。她有低血糖,口袋里总装着几颗,后来索性买了一大罐放在客厅。离开前最后一天,她把剩下的糖倒进了垃圾桶,罐子被她随手放在了阳台的角落。
他竟然还留着。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窗外的霓虹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林姐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没事。”沈星晚迅速锁了屏,把手机塞进包里,指尖却冰凉得像刚握过冰块,“可能有点累了。”
林姐没再多问,只是把车内的温度调高了些。
车子缓缓驶入老城区时,周围的建筑渐渐矮了下去,霓虹也稀疏了。沈星晚看着窗外掠过的熟悉街景,眼眶忽然有点发热。
这里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弄堂口的梧桐树比五年前粗了不少,街角的便利店还亮着暖黄的灯,连空气里都飘着熟悉的、饭菜混着油烟的味道。
“到了。”林姐把车停在小区门口。
沈星晚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晚风带着草木的清香吹来,她深吸一口气,好像五脏六腑都被这熟悉的气息熨帖了。
“明天上午十点的访谈,我八点来接你?”林姐探出头问。
“不用,我自己过去就行。”沈星晚笑了笑,“你也早点休息。”
看着车子汇入夜色,沈星晚才转身走进小区。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几盏,一路黑沉沉的,她凭着记忆摸到家门口,掏出钥匙时,手顿了顿。
母亲应该睡了。电话里说身子骨好多了,但毕竟年纪大了,经不起熬夜。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咔哒”一声轻响。门刚推开一条缝,就闻到一股淡淡的中药味,混着老人房间里特有的、暖暖的气息。
客厅的灯忽然亮了。
沈母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拿着件没织完的毛衣,看到她进来,眼睛一下子红了:“囡囡,回来了。”
“妈,您怎么还没睡?”沈星晚走过去,握住母亲的手。老人的手很暖,带着常年做家务留下的薄茧,“不是让您别等我吗?”
“等你回来才能睡踏实。”沈母上下打量着她,眼眶越红,“瘦了,也高了……在外面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吃了,林姐每天都盯着我呢。”沈星晚挨着她坐下,帮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沈母拉着她的手,摩挲着她手腕上细细的一道浅疤——那是她小时候爬树摔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人念叨着,声音里带着哽咽。
沈星晚没说话,只是轻轻靠在母亲肩上。五年了,她终于又能闻到母亲身上熟悉的肥皂味,感受到这份实实在在的温暖。
聊了会儿家常,沈母的困意渐渐上来了。沈星晚扶着她回房躺下,替她掖好被角,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客厅里还亮着灯,她走过去想关掉,目光却落在了茶几上的一个相框上。
相框里是张旧照片,十几岁的她穿着校服,站在一个眉眼清俊的少年身边,两人都笑得露出了牙齿,背景是学校的香樟树下。
照片上的少年,有着和陆淮舟截然不同的、干净温暖的气质。
沈星晚拿起相框,指尖拂过照片上少年的脸,眼底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忘了那个在雨天把伞塞给她、自己淋着雨跑开的少年,忘了他在毕业纪念册上写下的“等你”,也忘了……他最后躺在病床上,再也没能醒来的样子。
手机在包里震动了一下,打破了客厅的寂静。
沈星晚放下相框,从包里拿出手机。还是那个号码,这次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明晚七点,老地方见。”
没有问句,没有商量,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星晚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动暗下去,映出她自己模糊的、带着疲惫的脸。
她慢慢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楼下车库的灯亮着,昏黄的光线下,停着一辆黑色的宾利,车牌号她认得。
五年前,他就是开着这辆车,在医院门口等她签下那份契约。
车子里没有开灯,看不清里面的人。但沈星晚知道,他就在那里。
夜风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她缓缓握紧了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躲了五年,终究还是躲不掉。
那扇尘封了五年的门,那把刻在骨子里的钥匙,还有那个她既想逃离又无法忽视的人……
明天晚上,或许真的该去看看了。
沈星晚关了窗,转身关掉客厅的灯。黑暗漫上来的瞬间,她轻声说了句,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藏在夜色里的某个人: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