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高峰期提前被暴雨催发,车流如同被粘稠的浆糊束缚住,缓慢艰难地挪动。雨刮器一刻不息地左右摇摆,刮开瓢泼大雨,前方视野却依旧蒙着厚重的水雾。
就在车子即将通过一个拥堵不堪的大型十字路口时——
砰!!!
一声并不算很响,却异常突兀的撞击声传来,打破了车内死水一般的沉寂。
司机猛地踩下刹车,高性能汽车发出低鸣,瞬间停稳。饶是他经验丰富,也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是有人撞上来?谢凛的眉心骤然锁紧,像被锐器刻下两道冰痕。他倏然睁开眼,那对漆黑的瞳孔深处瞬间沉淀下刺骨的冷意,带着惯有的、被打扰的毫不掩饰的厌恶,直直射向前方那一片白茫茫的雨帘。他习惯掌控一切,厌恶任何超脱预定轨道之外的混乱和无序。
“先生,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到车头了。”司机的声音压得很低,手指有些无措地搁在方向盘上,透出不安。
不等谢凛吩咐,司机还是立刻解开安全带,侧身探向车门把手。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推开车门,更为惊悚的一幕就发生了。
右侧副驾驶的车窗玻璃,猝不及防地被一张湿漉漉、沾满泥点的小脸猛地贴了上来!
突如其来的撞击让趴在引擎盖上的流浪狗更加惊惶失措,四蹄乱蹬,绝望的呜咽声透过密封极好的车窗缝隙丝丝传入车内。那张贴在车窗上的脸晃了晃,像是努力在调整视线,终于聚焦。一张年轻女孩的面孔。
湿透的刘海狼狈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大眼睛在冰凉的雨水冲刷下依然黑白分明,透着一股莽撞的生涩活力。她毫不在意脸上的水痕,嘴角努力地向上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弧度,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她甚至抬起一只手,用力地、带着点傻气的热情,朝着车窗里面的人大幅度地挥手。
隔着冰冷的防弹玻璃和瓢泼大雨,那张满是雨水也掩不住的、过分灿烂的笑脸,像个不合时宜闯入的强光灯泡,毫无预兆地撞进谢凛的视野里。
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心脏最深处某个地方似乎被这陌生的、毫无缘由的明亮狠狠蛰了一下,泛起难以名状的怪异排斥感。
女孩的嘴开开合合,隔音良好的车内听不清具体声音,但那口型明晃晃就是:“先生,开开门!”那份热切和毫无距离感,让谢凛胃里隐隐泛起一丝被冒犯的不适。
他的表情彻底冷硬下来,如同覆盖了一层薄霜,下颌线绷得像锋利的刀刃。车内低压的空气几乎要凝成冰刺。
司机有些迟疑地从后视镜瞥了一眼老板冰雕般的神色,得到默许后,才小心翼翼地降下了自己这边的前窗玻璃。冰冷的风夹裹着更加密集的水汽和室外喧嚣的车流噪音瞬间涌入,车内精心维持的平衡被彻底打破。
“小姐,你……”司机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同时也满是惊魂未定的声音刚开了个头,就被那女孩的惊呼打断。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吧!”苏晚晚带着浓重水汽的清脆声音像雨中的一串铜铃响起,语气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我在路中间捡到它!”她边说边用手指了指还死死扒着引擎盖颤抖的湿漉漉小动物,“怕它被车轧到!结果追它的时候自己滑了一跤,把它……呃……甩出来了……”她声音弱下去,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紧贴在脸颊上的湿发。
引擎盖上那团瑟瑟发抖的棕黄色绒毛,努力抬着头望向车窗里的方向,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里全是恐惧和无助,身上的泥水正顺着劳斯莱斯那昂贵、冰冷的金属光泽表面蜿蜒流淌,留下道道脏污的痕迹。
谢凛的脸色又沉冷了一度。他薄薄的唇紧抿着,眼神里的厌恶几乎凝结成实体,笔直地钉在那只泥狗和它的始作俑者身上。
苏晚晚显然没留意到这如同置身北极般刺骨的氛围——或者说,她的大脑自动过滤了这危险的信号。她的脸上依旧挂着那毫无危机意识的笑容,甚至带着点请求的语气,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是探照灯一样,在隔了一个后座的位置,直接越过了前排不知所措的司机,牢牢锁在谢凛那张寒气逼人的俊脸上:“先生,对不起给您添麻烦啦!能不能…借我几张纸巾?它身上全是水和泥巴……”
不等车内任何人做出反应,或许是觉得引擎盖太滑太冷,或许是觉得车主人看起来就很“和善”——在苏晚晚混乱的逻辑里,“有钱人”约等于“会有大量干净柔软的纸巾”。她做出了一个让车内外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举动。
她竟然,毫不犹豫地,手臂用力,极其迅速地把怀里那只沾满泥浆、脏污不堪、还在滴水哆嗦的流浪狗,隔着半降的车窗,朝着车内、那个散发着最恐怖冷气的源头——谢凛的方向塞了进来!
动作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先放在您这儿一小会儿,我就擦擦,马上就好!”苏晚晚的语气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熟稔,仿佛谢凛就是个临时寄存柜。
一股极其复杂的、浓烈的动物皮毛发霉、混杂着烂泥巴、脏水、还有隐隐粪便味道的污浊气息,猛地冲击进来。
那一刻,时间都仿佛凝滞了。前排司机身体瞬间僵直成雕塑,连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只敢死死抓住方向盘,目光惊恐地钉在方向盘中央那个立着的双R车标上,大脑一片空白。
苏晚晚半个身子都探进了车里,试图稳定住乱动的狗,那双糊着雨水的运动鞋鞋帮还踩在内侧车门槛上印下泥印。
而那只还搞不清楚状况、浑身泥泞的小狗,已经彻底把谢凛昂贵、干净、挺括、材质矜贵的黑色高定西装外套当成了它此刻唯一的、湿乎乎的避难所。它本能地往温暖厚实的布料上死命地蹭着、拱着,试图寻求一丝安稳感,将那身象征身份与秩序的顶级面料当作它最柔软的旧窝毯。小狗每一次细微的颤动,泥水和污渍便更深一分地洇染开来。
谢凛的身体完全僵住。他浑身上下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瞬间从炽热冻结成了万年寒冰,每一个细胞都在咆哮着极度强烈的厌恶和冒犯。那双如同浸过寒潭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团在自己怀里蠕动、发出呜呜哀鸣的、热烘烘的泥泞物体。
小狗似乎终于觉察到这怀抱主人散发出的是何等恐怖的气势,猛地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响嗝,然后控制不住地“哇”地一下,几滴混着黄绿色胆汁的胃液喷射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溅在了谢凛那只骨节分明、一向一尘不染的手背腕骨上!
车厢里除了小狗粗重的喘息和雨滴砸在车顶的噼啪声,再无其他声响,静得可怕。
前排司机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心跳声。完了……一切都完了……
冰水一样的手感黏附在皮肤上,混合着动物胃酸和泥土的微腥气味直冲鼻腔。
苏晚晚尴尬地“呀”了一声,脸上的笑容像是被雨水浇淋了而短暂凝固了一秒,随即又毫无障碍地融化开来:“哎,它太害怕了!”她语速飞快地解释,动作也飞快,仿佛没察觉到气氛的诡异,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半湿的纸巾,隔着车门就俯身凑近谢凛的手腕,无比自然地去擦拭那团让她的小狗弄出来的污渍,“我来我来!擦擦就好了!”
那带着雨点潮湿凉意、还蹭过流浪狗绒毛的手指几乎要碰到他腕部的皮肤。
“离我远点!”
一声极其压抑、近乎从冰层深处挤压出来的低吼,终于从谢凛那薄得像刀刃的唇缝中迸射出来。那声音里的寒意让苏晚晚擦拭的动作猛地停在半空。
他猛地、几乎是带着狂暴的力道挥手甩开!那只冰冷修长的手,动作快得如同被淬火的毒蛇弹开猎物。他紧紧抱着怀中已经吓傻了、连呜咽都凝固在喉咙里的小狗,身体却因为刚才那骤然一推的巨大惯性,猛地向后踉跄了一大步!
哗啦!
身后几步外,一个孤零零放在人行道边沿的低矮塑料宣传水桶被她猛地撞倒。半桶浑浊的脏水连同桶内漂浮的烂菜叶、烟头和不明漂浮物,瞬间泼洒出来,劈头盖脸地溅了她半条裤腿和那只本就泥泞不堪的廉价帆布鞋上。
苏晚晚彻底懵了,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狼狈的裤子和鞋子。小狗被她紧紧抱在怀里,感受到主人的僵硬,发出一丝微弱的呜咽,像是一粒微小的冰粒,砸在铺满落叶的泥地上。
“滚开。”
那刀锋般冰冷锐利的两个字,从降下半扇的车窗缝隙里精准地甩出来,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被踩碎的自尊才能淬炼出的厌恶和极度的不耐,冰锥一样狠狠扎在苏晚晚因为寒冷和错愕而有些发麻的耳朵上。
车窗在她面前以最快的速度升起,发出轻微的电机运行声,隔绝了里面那张俊美却毫无温度的侧脸。巨大的深色玻璃如同冰冷坚实的堡垒,彻底将内外的世界割裂开来。那张她只来得及看清一瞬的、比电影海报还好看,却冷得像极地冰川的陌生面孔,瞬间被隔绝、扭曲、缩小,最终只剩下一个模糊而冰冷的倒影轮廓。发动机低沉地响起,甚至比周围的雨水噪音还要细微。车子不再有任何停留,像一条沉默无情的银色巨蟒,直接碾过脚边还在晃荡的破水桶和蔓延开的污水,溅起一小片浑浊的水花,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前方粘稠滞涩的、不见尽头的车流之海中。只留下原地一个同样浑身湿透、抱着瑟瑟发抖的小狗、茫然而无措的年轻女孩,裤腿上泥水和脏水狼狈地混在一起,凝固的雨水顺着刘海滑进眼睛,带来一片冰凉的刺痛。
雨更大了,肆意拍打着城市的每一条脉络。苏晚晚站在原地,雨水冲刷着她身上的污水,小狗在她怀中微弱地呜咽一声。她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抹脸,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湿滑,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她低头看了看怀里呜咽的小家伙,那湿漉漉的眼睛里只有纯粹的依赖和茫然。
苏晚晚吸了吸被冷雨刺激得有些发酸的鼻子,更用力地把还在发抖的小家伙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试图用自己并不宽阔的怀抱传递一点可怜的暖意。
“好啦好啦,不怕不怕,”她的声音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鼻音,还有重新扬起的、刻意加大的脆响,仿佛在驱散眼前的狼狈和尴尬,“人家那是几百万的豪车,被我们撞一下碰一下还蹭脏了漂亮衣服,换谁都要生气啦!能理解能理解!走啦走啦,赶紧回家洗热水澡要紧!”她像是在对小狗解释,又像是对自己说,声音在哗哗雨声中有些单薄却倔强。
她不再看那车消失的方向,抱着怀里那团温暖的麻烦,小心地避开水洼,裹紧身上那件已经挡不住什么风雨的、有些宽大的旧外套,一步一步,拖着湿透的裤腿和鞋子,在寒冷刺骨的雨幕里,朝着家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落在小狗的鼻尖上,又滚落下去,砸入人行道污浊的水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