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冰冷的水流冲刷下来，试图带走附着在皮肤上那一丝若有似无的、难以言喻的动物气息。水流很急，从头顶淋下，砸在光洁的黑色大理石砖上，发出沉闷的噪音。

谢凛站在这间顶级公寓主卧套房的淋浴下，任由略高于体温的水流持续冲击着自己的身体。热水蒸腾起的氤氲白汽弥漫了整个隔间，却丝毫没能让他紧绷的肌肉松懈下来。脑海里像幻灯片定格一样，反复回放着那令人极度不适的画面——那双黑白分明、湿漉漉却笑得毫无阴霾的眼睛，那团带着异味和温度的泥泞被粗鲁地塞向自己……

还有自己那件价值不菲的高定西装外套……想到它最终被自己厌恶地脱下来，随意丢弃在车后座一角，仿佛沾上了某种必须舍弃的瘟疫，谢凛的眉头又一次锁紧。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烧灼感。

关掉水流，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他没有立刻去擦干身体，水珠沿着他紧实的腰腹线条滚落，在地面微凉的黑色大理石上溅开细小的水花。更衣室巨大的镜面映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影，腰腹线条紧实清晰，水珠在皮肤上滚落，勾勒出流畅有力的线条。然而肩颈的肌肉却下意识地绷紧着，显现出某种挥之不去的僵硬和滞涩感。

目光扫过扔在浴缸边缘的昂贵腕表，机械表盘显示时间已经接近零点。一个短暂的休憩都显得如此遥远。

走进卧室外的独立衣帽间。巨大的空间里，所有衣物都像是接受检阅的士兵，按照色彩明暗、功能用途被精准分区悬挂。他抬手从深灰色的区域取下一件熨帖的银灰色衬衫，指尖掠过悬挂的衣物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动作流畅地穿上，指尖在系纽扣的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精确性。黑色长裤、同色系系带皮鞋，最后拿起梳妆台上那瓶冷冽基调的古龙水，指腹按压喷头。

淡淡的柏木与雪松混合着一点苦涩的广藿香气息扩散开来，迅速覆盖了一切残留的气味痕迹。这味道像一层无形的盔甲。镜子里的人，恢复了一贯的完美无瑕，每一个细节都无懈可击。

手机在西装裤口袋里发出几声规律、轻微的震动提示音。

谢凛微微皱了下眉，这才拿出手机解锁屏幕。屏幕上显示着谢家管家陈伯的名字。他并未立刻回拨，而是调暗了屏幕的亮度，走回卧室宽大的落地窗前。外面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雨，将整个城市的华灯映照得如同朦胧的光斑，悬浮在深蓝色的玻璃幕墙之间。雨水在巨大的玻璃幕墙上画出一道道扭曲蜿蜒的水痕，将窗外那些繁华的光影切割得支离破碎。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划动，他接通了电话。

“少爷，”陈伯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在寂静空旷的卧房里显得有些遥远和失真，带着一贯的恭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先生和夫人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专机，后天的午餐定在云顶餐厅，十一点五十分。夫人特别嘱咐您，是家宴，务必准时。”他的语速平稳，滴水不漏地完成着传达的任务。

谢凛的目光依旧停驻在窗外模糊不清的光点矩阵上。那栋位于城市最昂贵山顶地段的白色别墅里，所谓“家宴”通常只意味着另一种意义上的战场。谈判桌换上了精美的银制餐具，筹码和条件包裹在优雅的用餐礼仪之下。胃部的烧灼感似乎在“家宴”两个字落定时，又一次清晰地翻涌了一下。

“知道了。”他的声音很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确认一个普通的日程提醒。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关于他那位名义上的“母亲”，那位热衷于将他打造成完美继承人的女士，在这样不合时宜的雨天是否又新添加了什么需要“沟通”的事项。

“另外，先生提醒您，南城那个项目，他下午审阅您提交的方案时，觉得第三组数据还不够充分，需要更详实的支撑材料。他希望您能在明天上午十点前将补充材料送到他的办公室。”陈伯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地继续着，“还有……”他似乎不易察觉地顿了顿，语速稍微缓慢了一丝，“夫人问我……您上次介绍的张教授侄女的那个留学中介……您后来还有没有联系？她似乎觉得……”

“告诉他们，时间我会确认。材料明天九点前会送到父亲办公室。”谢凛直接截断了陈伯后面的话，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透着不容置喙的冰冷，“至于其他任何人的任何事，不需要特意转告我的行程。”

电话那头短暂地沉默了两秒，随即是陈伯那训练有素、毫无滞涩的回应：“好的少爷，明白了。”

通话结束的盲音响起。谢凛将手机随意地放回口袋。窗外的光点阵列在水帘的扭曲下，显得更加迷离而虚幻。

他转身，最后瞥了一眼床头的电子钟。胃部那熟悉的灼痛感愈发清晰。他走向主卧角落的奢华双开门冰箱，巨大的黑色镜面映着他微微泛白的脸色。拉开门，里面的白色LED冷光倾泻出来，内部空间大得惊人，陈列着各种精挑细选、包装精美的食材和饮品，排列整齐，如同超市货架。

目光在那些精致的瓶瓶罐罐和真空包装上短暂地搜寻了一圈，掠过一排整齐码好的、印着高级酒店标签的营养师配餐包。

胃里翻腾得有些厉害。他却毫无食欲，像看一堆毫无价值的背景道具。他最终面无表情地伸出手，越过那些需要精心拆封加热的东西，在冰箱最里层取出一瓶最小包装的、透明瓶子装的纯净水。

冰箱厚重的门在他身后自动吸合关闭，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将那一片冰冷的灯光重新隔绝。他拧开瓶盖，仰头，冰冷的液体顺喉而下，试图浇熄从胃里蔓延开的那股灼热不适。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缓解错觉，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沉的空洞感和更清晰的灼痛。身体的不适和心理的疲惫终于混杂交织在一起。谢凛捏着还带有冰雾的瓶子，手指关节微微泛白，望着窗外那片被雨水和灯光模糊了界限的混沌世界。一种难以言喻的厌倦感如同潮水般漫延上来。这间耗尽心思打造、每个细节都彰显着身份与距离感的空间，此刻空旷得让他窒息。昂贵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顶灯的光线，冰冷刺眼。价值连城的现代艺术品悬挂在墙上，线条抽象而冷漠，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空洞而无意义。胃里的绞痛如同毒蛇般缓缓收紧，提醒着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与这个世界的持续摩擦。

夜，还长得令人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