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被囚禁的第三天，铁窗缝隙里漏进的月光像把锈刀，在潮湿的墙面上划出细碎的伤痕。我蜷缩在霉味刺鼻的角落，腕间绷带早已被冷汗浸透，身旁那株枯萎的水仙耷拉着花瓣——正是江屿第一天探监时带来的，此刻蔫黄的花茎还倔强地指向铁门方向。
“她不过是同情你没地方去罢了。”脑海里尖锐的女声突然响起，带着病态的愉悦，“毕竟谁会对一个刚认识就回精神病院的人动真格？”话音未落，走廊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我浑身绷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想起四天前在街角咖啡店，江屿转身时撞翻的马克杯，深褐色的咖啡液泼在我棕色风衣上，在灯下发亮的污渍，像极了深秋落在巷口的梧桐叶。
门锁转动的金属摩擦音刺破死寂。我看见门缝渗出的月光中，漂浮着新鲜的白色花瓣，比前两天的更加湿润饱满。“星星！”江屿的声音带着破音的颤抖穿透铁门，撞开的瞬间，夜风和水仙的清香裹挟着她跌进房间。她怀里抱着一大捧鲜活的水仙，发丝上还挂着雨珠，手里拎着个洗得发白的布袋——棕色风衣被熨得平整，袖口处还留着她缝补的细密针脚，那是我跑丢时刮破的口子。
“风衣挂在阳台时，总被风吹得撞在玻璃上。”她跪坐在我面前，将花束塞进我怀里，花瓣上的雨水滴在我腕间绷带上，“后来我才发现，内衬口袋里缝着你奶奶绣的水仙图案，线脚和我外婆补围裙的手法一模一样。”她的指尖轻轻划过风衣下摆的褶皱，“就像我知道你回精神病院不是因为没地方去，是因为那里的白色床单能暂时盖住朱烬棠的影子。”
记忆突然不受控地翻涌。那天在她家洗衣房，我看着她蹲在洗衣机前，泡沫漫过手腕，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后颈的旧疤痕上投下条纹——她说是小时候爬树摔的，而我没说出口的是，那疤痕的走向，和我每次发作时被约束带勒出的红痕竟沿着同一道骨缝。此刻她递来的风衣还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左胸口袋里多了个新缝的布兜，刚好能装下那株枯萎的水仙。
“衣服脏了可以洗，可心要是总泡在消毒水里，会烂掉的。”江屿突然握住我的手，将带着体温的花瓣按在绷带上，“你跑回医院那天，我在门诊楼看见你攥着风衣内衬哭，缝在里面的水仙图案被眼泪浸得发皱。”她的瞳孔里映着月光和花影，“就像我藏在洗衣机下的抗焦虑药，和你藏在风衣口袋的碎照片，都是怕被看穿的狼狈。”
脑海里的叫嚣突然变成细碎的呜咽。第二人格疯狂的占有欲，朱烬棠温柔的担忧，在江屿剧烈的心跳声里渐渐融成同一种频率。窗外暴雨如注，水仙的清香混着风衣上残留的咖啡气息，将狭小的牢笼织成茧——那些从棕色风衣上晕开的咖啡渍开始淡去，在这场意外相遇的褶皱里，所有破碎的自我，终于在矛盾的心跳中，听见了彼此共生的呼吸。
暴雨拍打着铁窗，江屿肩头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她怀里的水仙花瓣上绽开细密的涟漪。我盯着风衣上那排整齐的针脚，忽然听见朱烬棠在意识深处轻叹：“有些羁绊，早在破碎时就已注定。”
“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找到后山的水仙吗？”江屿突然轻笑，声音却带着一丝哽咽，她拨开最外层的花瓣，露出藏在花束深处的红绸小包，“那天你把咖啡渍的风衣留在我家，口袋里掉出这个——” 展开的红绸中，躺着一枚温润的青玉佩，镂空雕刻的水仙纹路里，还嵌着几粒干涸的泥土，像是从时光深处带来的印记。
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第二人格突然发出尖锐的嘶吼：“不准碰！那是奶奶留给我的！” 江屿却仿佛听见了暗处的喧嚣，指尖轻轻抚过玉佩的裂痕：“星星，你知道吗？我外婆临终前，也把传了三代的玉镯掰成两半。” 她从颈间摘下红绳，露出半枚刻着缠枝纹的白玉，“她说，残缺的玉凑在一起，才懂圆满的重量。”
铁门突然在狂风中剧烈摇晃，记忆与现实在雷鸣中轰然重叠。十七年前奶奶将玉佩塞进我掌心时的温度，四天前在咖啡店被咖啡泼湿风衣的狼狈，此刻被困在牢笼里的躯体，竟与江屿颈间的残玉、眼中的柔光，在月光下交织成同一种宿命的纹路。
“放开我！”第二人格突然占据主导，我挥开江屿递来的花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你们都想抢走我的东西！” 话音未落，腕间绷带突然渗出血迹，朱烬棠的意识却在此刻浮现，他的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星星，玉佩裂痕里藏着的，从来不是遗憾。”
江屿没有退缩，反而将整束水仙塞进我怀里，冰凉的花瓣贴上滚烫的脸颊：“那天你穿着湿漉漉的风衣离开时，我在你身后跟了一路。” 她将两半玉佩轻轻贴合，青玉与白玉碰撞出清越的声响，“看着你走进精神病院大门，突然发现...我们的残缺，或许本就是同一块玉的两面。” 她翻开藏在水仙叶间的笔记本，扉页上画着两枚交叠的玉佩，旁边写着歪斜的字迹：“裂痕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第二人格的咆哮渐渐弱成呜咽，朱烬棠的意识化作温暖的拥抱，而我终于在玉佩温润的触感里，听见三种心跳重叠的韵律。暴雨不知何时停歇，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水仙花瓣上的露珠折射出彩虹，将铁窗的阴影染成温柔的金色。那些被揉皱的过往，那些矛盾的挣扎，此刻都在玉与花的共鸣中舒展成崭新的形状——原来所有散落的碎片，终将在命运的指引下，重逢成完整的月光。
玉佩相触的清响在死寂的小黑屋里回荡，像一记叩问灵魂的钟鸣。江屿将两半玉轻轻按在我掌心，冰凉的玉面贴着渗血的绷带，那些被岁月磨出的裂纹竟与我腕间的伤痕完美契合。"你看，"她的指尖拂过玉佩上雕刻的水仙，"这些裂痕不是瑕疵，是它活过的证据。"
第二人格突然安静下来，朱烬棠的意识却愈发清晰。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奶奶临终前颤抖着掰开玉佩，一半塞进我手里，一半藏进她褪色的布衫："等遇见能补全它的人，就不用怕黑了。"那时我还不懂，直到此刻，江屿带着另一半玉出现在牢笼里。
"那天在咖啡店，我弯腰捡马克杯时，余光瞥见你口袋里露出的玉角。"江屿的声音混着水仙的清香，"明明是块有裂痕的老玉，你却护得像命根子。"她突然解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的淡粉色疤痕，形状竟与玉佩的裂痕相似，"我出车祸那年，手里攥着外婆的玉镯，碎玉划伤了这里。"
铁门之外传来远处的犬吠，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重叠成模糊的轮廓。我感受着三种心跳在胸腔里起伏：第二人格小心翼翼的期待，朱烬棠无声的守护，还有江屿指尖传递的温度。当她将花束环绕在玉佩周围，鲜活的花瓣与古老的青玉相映，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和谐。
"或许我们都是破碎的容器，"江屿忽然轻笑，沾着泥土的指尖点在我眉心，"但正因如此，才能盛住彼此的光。"她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相册里全是不同角度的水仙花——有暴雨中倔强绽放的，有扎根在石缝里的，还有裹着晨露即将盛开的。"从你离开那天起，我开始寻找这些'破碎的美'。"
突然，走廊传来脚步声。江屿迅速将玉佩塞进我掌心，用花瓣盖住染血的绷带。在铁门再次锁上的前一刻，她俯身耳语："明天同一时间，后山老槐树下，我带你看真正完整的月亮。"转身时，她发间的水仙发绳轻轻扫过我的手背，像一个温柔的承诺。
当黑暗再次笼罩房间，我握紧怀中的玉佩与水仙。第二人格轻轻哼起儿时的歌谣，朱烬棠的意识化作暖流包裹着我。窗外，第一颗星星刺破云层，月光透过铁窗的缝隙，在玉佩裂痕里流淌，将所有矛盾的心跳，都酿成了等待破晓的力量。
这一刻，时间好像停止了。钟表的滴答声、远处的犬吠、甚至彼此的呼吸都消失不见，这个狭小的牢笼成了独属于我们的宇宙。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弱下来，如同知趣的旁观者悄然退场。窗外，云层散尽，皎月挣脱束缚，将银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月光掠过玉佩的裂痕，抚过水仙的花瓣，照亮江屿眼中跳动的星火。风穿过铁窗的缝隙，卷起几缕她的发丝，轻轻落在我的手背，带着若有似无的皂角香。
整个世界仿佛屏住了呼吸，山川静默，星河停转，一切都在为这一刻欢呼，为这场跨越裂痕的相遇而雀跃。那些曾经的破碎、矛盾与挣扎，在月光的见证下，都化作了重逢的序章。我知道，这不是终点，而是新生的开始——当残缺遇上残缺，裂痕也能拼凑出完整的光。而我们的故事，终将以水仙盛放的姿态，在彼此生命的废墟上，生长出永不凋零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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