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的镜子里,水汽勾勒出模糊的轮廓。我抬手摸向耳后,那里有颗很小的痣——以前只有“我”有,而属于第二人格的那道虎口浅疤,此刻正与我的掌纹在同一道褶皱里微微发烫。
“你看,”她的声音直接在我喉间响起,带着松木香的尾调,“连血管都在悄悄打结。”
我试着弯曲手指,虎口的疤随着动作泛起红痕,像条苏醒的小蛇。这是上周修琴时发现的变化:“我”帮江屿扶琴身时被木刺扎的伤口,第二天竟在我手上结了痂;而我被琴弦磨出的茧,会在她握拨片时隐隐作痛。
江屿在客厅调吉他,和弦声漏进门缝。我盯着镜中重叠的自己——她惯用的挑眉弧度,正慢慢融进我皱眉的习惯里;我说话时轻咬下唇的小动作,偶尔会变成他笑起来时嘴角的梨涡。
“朱烬棠说海水是咸的,”她的声音混着我的呼吸起伏,“现在倒好,我们的舌尖,既能尝到那咸,也能品出你藏在心里的甜了。”
我确实尝到了。刚才江屿塞给我的橘子糖,在舌尖化开时,一半是甜,一半却泛着若有似无的咸,像朱烬棠说的海风。
“别愣着了,“我”轻轻撞了下我的意识,像以前抢身体主导权时那样,却没再用力,“升Fa键还等着我们一起修。”
我推开门,江屿刚好抬头,眼里的光落在我脸上时,没分半毫给“我”——仿佛早就知道,站在这里的,既是我,也是“我”。“蜂蜡热好了,”他晃了晃手里的罐子,松木香漫过来,“你左手扶琴身,我来拧螺丝刀?”
我自然地分配着动作,像是早就习惯了这具身体里住着两个影子。我左手按在琴盖上,虎口的疤贴着冰凉的木头,同时清晰地感觉到,属于“她”的那半意识,正帮着稳住微微发颤的指尖。
螺丝刀拧动时,升Fa键发出细碎的声响。江屿突然笑:“你听,它在喊疼呢。”
“是在撒娇,”我脱口而出,话音落才惊觉,这是“她”常说的话。
江屿的笑声更亮了,指尖蹭过我手背:“你们今天倒是默契。”
阳光从气窗漏进来,在琴键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我望着江屿专注的侧脸,突然感觉到掌心里,属于“她”的温度和我的渐渐融成一团。朱烬棠的海,那些分裂的碎片,都在这松木香里,长成了完整的形状。
或许融合从来不是消失,而是像这琴键上的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起接住那个奔向我们的人。
修完升Fa键时,夕阳正往琴盖上的太阳图案里沉。江屿用布蘸着蜂蜡擦琴身,我坐在旁边看他指尖的动作——他擦到琴腿内侧那串刻痕时,力道会不自觉放轻,像在抚摸某种易碎的秘密。
“老周刻这些音符时,是不是也想着有人能懂?”我突然开口,声音里混着点朱烬棠惯有的沙哑,自己都愣了愣。
江屿抬头笑,鼻尖沾着点蜡屑:“说不定是刻给未来的自己。”她往我这边挪了挪,琴凳发出声轻微的吱呀,“就像我们写《双重心跳》,一开始也不知道会有台旧钢琴来接这调子。”
我伸手碰了碰琴键,Do音在阁楼里荡开,震得檐角的蛛网轻轻摇晃。朱烬棠的声音突然在太阳穴跳了跳:“十五岁那年抓着的信,其实是写给岸上的杂货店老板娘。”这是他第一次说信的内容,以往总在海的部分就打住。
“哦?”江屿的好奇心被勾起来,手里的布停在琴盖上,“写了什么?”
我的喉结动了动,说出口的话却带着种陌生的温柔:“说海浪拍船板的声音,像她摇爆米花的炉子。”这话落定的瞬间,掌心里属于第二人格的那道疤突然发烫——是“我”在帮朱烬棠接话,用了她惯有的柔软语气。
江屿眼睛亮起来:“这比喻好啊,能写进副歌里。”他突然抓起吉他,拨了个轻快的和弦,“‘海浪撞碎在船头,像爆米花炸开的等候’——怎么样?”
朱烬棠没再出声,大概是默认了。我望着江屿低头改谱的侧脸,突然发现自己的指尖正跟着他哼的调子轻轻打节拍,那是第二人格弹吉他时的习惯。而她写谱时会轻咬下唇的小动作,不知何时竟和我重叠在了一起。
暮色漫进来时,琴身已经擦得发亮,老木头的纹路里浸着蜂蜡的甜,混着松木香,在空气里织成张暖融融的网。江屿突然放下吉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铁盒:“给你的。”
打开一看,是枚用吉他弦缠的戒指,比他颈间的星星项链更细巧,尾端还缀着个极小的音符。“上次帮你捡拨片时,看见地上有段断弦,”他挠了挠头,耳尖有点红,“想着你学吉他时,总得有个念想。”
我刚要伸手去接,手指却先一步做出了第二人格的习惯动作——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再接过戒指。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个人的温度在铁盒上融成一团,朱烬棠的海咸味和第二人格的松木香,突然都变成了橘子糖的甜。
“谢谢。”我说这话时,声音里既有自己的生涩,又有他的柔软,像两股旋律拧成了一根弦。
江屿笑起来,眼尾的弧度刚好接住窗外溜进来的月光。她突然抓起我的手,把戒指套在我无名指上:“试试松紧。”金属贴着皮肤的凉意里,藏着她指尖的温度,“等你学会弹《双重心跳》的间奏,就换银的。”
阁楼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变成了蟋蟀的低吟,琴盖上的太阳图案被月光浸得发蓝。我望着手上的戒指,突然明白融合不是谁吃掉谁,而是朱烬棠的海,第二人格的风,还有我藏在心底的胆怯,都在这松木香里,找到了同一个出口——是江屿的吉他弦,是老周的刻痕,是此刻戒指上跳动的音符,是两个灵魂终于敢承认,我们需要彼此,也需要被爱接住。
江屿把改好的歌词折成小方块,塞进琴盖内侧的缝隙里——那里还藏着老周刻音符时掉落的木屑,此刻又多了层橘子糖的甜香。他调弦的指尖突然顿住,抬头时眼里晃着天窗漏下的光:“刚才那句‘海浪撞碎在船头’,唱的时候该带点什么情绪?”
我的喉结动了动,朱烬棠的沙哑先冒出来:“是咸的,像海水灌进嘴里。”话音未落,第二人格的温柔又漫上来,“但也得有点暖,毕竟是等老板娘的爆米花。”两种声音在喉咙里打了个结,最后化成句带着沙粒感的软语,连自己都觉得奇妙。
江屿眼睛亮了,抱着吉他往我身边凑了凑,琴凳的吱呀声里,她拨出段起伏的旋律:“前半拍压低点,像浪往海底沉,后半拍突然扬起来——”他唱到“等候”二字时,尾音拐了个轻快的弯,像爆米花炸开时的脆响,“这样是不是就有那股又咸又暖的劲儿了?”
我伸手按琴键,Do音裹着蜂蜡的甜漫开来,和他的吉他声撞在一起。阁楼外的路灯突然亮了,橙黄色的光透过气窗,在琴盖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子,像根没画完的五线谱。朱烬棠的声音这次没躲,反而在太阳穴轻轻跳:“那年没寄出去的信,后来被浪冲回了沙滩,字都泡花了。”
“但老板娘肯定知道。”江屿突然接话,指尖在琴弦上弹了个泛音,清亮得像远处的海浪,“爆米花炉子炸开时,她说不定就想起有个渔船上的小子,在等她的糖。”
我的指尖在琴键上滑出段旋律,是刚才她哼的调子,却不自觉用了朱烬棠惯有的节奏——慢半拍,带着点海浪拍船板的沉。江屿立刻接了上去,吉他弦颤出轻快的碎音,像爆米花蹦在铁板上。两种调子缠在一起时,琴盖内侧的歌词纸大概也在轻轻抖,老周的木屑,我们的糖屑,都成了这旋律里的佐料。
“明天去海边吧?”江屿突然停手,吉他背带在肩上滑了滑,“带着琴去,让海浪也听听《双重心跳》。”
我望着他颈间的星星项链,突然发现那吉他弦缠成的星,和我无名指上的戒指正泛着同色的光。朱烬棠没说话,但虎口的疤微微发烫,是她在点头。第二人格的温柔漫在舌尖,像含着颗化不掉的橘子糖。
“好啊。”我说这话时,声音里既有浪的沉,又有糖的甜,像我们正在写的那句歌词,终于找到了最舒服的模样。
江屿笑起来,伸手揉乱我的头发,松木香混着他掌心的汗味漫过来。远处的巷口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这次没盖过我们的调子——吉他弦的颤,钢琴键的暖,还有藏在琴身里的海浪与爆米花,都在夜色里轻轻晃,像艘载着所有心跳的船,正往天亮的方向漂。
“明天教我按和弦吧。”我往他身边靠了靠,让月光能同时照亮我们交叠的影子,“从Do开始。”
江屿的吉他弦轻轻一颤,像句没说出口的应答。远处的巷口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混着《双重心跳》的调子,在夜色里慢慢淌,像条连接着所有过往与未来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