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压在窗棂上。我毫无征兆地坐起身,木床板“吱呀”一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月光不知何时漫过窗沿,斜斜打在地板上,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可那影子里,分明挤着三个模糊的轮廓。
最左边的影子总爱晃动手臂,指尖像在扯什么不存在的花瓣,是“她”没错;靠里的那个缩着肩膀,时不时踮一下脚,活像床尾那个攥着木马的小孩;而最右侧的影子始终站得笔直,肩线绷得很紧,却在我抬眼时,微微侧过身,像怕挡着我看月光似的。
我盯着地板,他们也像盯着我。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可意识里像有溪流在淌——“她”在笑我半夜坐起来像只受惊的兔子,小孩在数我睡衣上的纽扣,沉默的“他”在想窗台上那片香樟叶有没有被露水打湿。这种感应说不清道不明,像小时候分吃一块糖时,不用说话就知道谁想先舔糖纸,谁想咬最大的那块。
忽然,恍惚间,月光像是被揉碎了撒下来,床尾的影子轻轻晃了晃。我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小的轮廓从影子里抽离出来,脚不沾地地飘到木马旁。他踮着脚够到木马的扶手,小短腿一下下蹬着踏板,木轴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和记忆里三岁时的声音一模一样。他玩得认真,连影子都带着雀跃的弧度,仿佛终于能卸下藏了多年的拘谨,把所有的胆怯都暂时忘在木马旋转的风里。我没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看他把木马骑得像匹奔马,看月光在他虚幻的发梢上跳着碎金似的舞。
天快亮时我才重新躺下,木床的声响里,影子们渐渐融进晨光里。
第二天搬藤椅到院子里晒暖,我剥着橘子突然开口:“昨天月光里,你踩我影子了。”
“谁让你半夜坐起来吓我。”“她”的声音带着笑,像扔过来一颗熟橘子,“再说那是小孩先挤过来的。”
“我没有!”小孩的声音闷闷的,“是他站太近了!”
角落里传来一声轻哼,是那个沉默的“他”:“至少我没把橘子籽弹进香樟苗里。”
我愣了愣,忽然笑出声。原来开口也没那么难,就像问奶奶“锅里的鸡蛋熟了吗”一样自然。我把橘子瓣分向虚空:“所以这些年,你们也在数我掉了多少根头发?”
“她”抢着说:“你上次剪头发哭了半小时,以为我们没看见?”
小孩跟着搭腔:“你偷偷把摔碎的碗埋在蔷薇花下,我还帮你压了块石头呢!”
沉默的“他”最后才说:“你藏在日记本里的那句‘想奶奶’,我看见了。”
风卷着蔷薇花瓣落在藤椅上,我忽然懂了,所谓默契从来不是突然出现的。那些年我以为的独自欢喜、独自难过,原来一直有四双眼睛在看,四颗心在跟着跳。就像此刻,我把最后一瓣橘子递出去,他们谁也没抢,却都在意识里尝到了同一种甜。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香樟桩,嫩芽新抽的叶尖泛着透亮的绿。我蹲在旁边给苗儿浇水,听见“她”突然哎呀一声。
“怎么了?”我直起身。
“刚看见江屿在路口探头探脑,手里捧着好大两束向日葵,脸快跟花盘一样红了。”她的声音里裹着促狭的笑,“你说他会不会把花直接插进香樟土里?”
小孩的声音紧跟着冒出来:“我要拿向日葵当小旗子!”
“别闹。”沉默的“他”难得开口,“花盆在杂物间最上层。”
我忍不住笑,刚要转身去迎,江屿已经抱着花站在院门口了。金黄色的花盘朝着太阳,把他的影子都染得暖融融的。
“怕、怕蔫了,就赶紧送来了。”他把花递过来时,指尖蹭到我的手背,像被阳光烫了一下。
“她”在意识里吹了声口哨,小孩咯咯地笑,连那个沉默的“他”都像是轻嗤了一声——那笑声里藏着的雀跃,跟我心里的一模一样。
江屿帮着把向日葵插进粗瓷瓶时,我忽然说:“给你介绍一下。”
他愣了愣:“介绍什么?”
“这是总爱抢我糖吃的她,”我指着窗台上的蔷薇花,“那是偷藏棉花糖的小孩,还有……”我望向墙角的阴影,“那个总爱板着脸的他。”
江屿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把花摆得更稳些,抬头时眼里没有丝毫惊讶,反而带着点了然的温和:“之前就觉得,你笑起来的时候,好像有好几个人在开心。”
“她”突然安静了,小孩也不说话了,连阴影里的“他”都没了声息。我摸了摸向日葵的花瓣,原来被人看见,是这种踏实的感觉。
傍晚烧火做饭时,灶膛里的火苗舔着木柴,映得铁锅上的黑垢明明灭灭。我淘米时问:“当年烧糊鸡蛋,是不是你故意的?”
“谁让奶奶说要给你煮糖心蛋,不给我吃。”“她”的声音闷闷的,“再说你不也偷吃了半颗焦壳?”
“我没有!”小孩急了,“是他说‘焦的更香’!”
角落里传来轻哼:“至少我没让你把蛋壳埋进菜地里。”
饭香漫出来时,我盛了四碗米饭放在桌上。江屿看着空着的三个座位,很自然地往其中一碗里夹了块煎蛋:“小时候我奶奶总说,吃饭要等人齐了才香。”
月光爬上桌沿时,木床板又开始吱呀作响。我躺在被窝里,听着意识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她”在哼跑调的童谣,小孩在数天花板上的木纹,沉默的“他”大概在看窗台上的香樟叶。
“今天江屿说,向日葵能开很久。”我轻声说。
“那我们跟它比谁活得久。”“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我要当第一!”小孩喊。
“安分点。”“他”的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夜风吹过窗棂,带着蔷薇和向日葵的甜香。我闭上眼睛,感觉床板的震动里,四个影子终于稳稳地叠在了一起,像四颗挨在一起的糖,在月光里慢慢化出蜜来。
清晨被露水打湿的蔷薇,在晨光里颤巍巍地晃。我刚推开窗,就听见“她”倒吸一口凉气。
“快看香樟苗!”
蹲到树桩旁才发现,新抽的嫩芽旁又冒出个小小的绿尖,是昨晚偷偷埋下的另一颗种子发了芽。小孩的声音带着得意:“是我半夜起来浇的水!”
“用的是溪沟里的水吧?”沉默的“他”突然开口,“我看见你踩湿了裤脚。”
小孩的声音立刻蔫了:“就、就一点点……”
我指尖碰了碰新苗的叶尖,露水滚落下来,像谁偷偷掉的眼泪又赶紧擦掉。这时江屿的消息弹进来:“镇上有集市,去不去?”
“要去要去!”“她”抢着应,“我要吃糖画!”
“我要捏面人!”小孩跟着喊。
阴影里的“他”没说话,却在我起身换鞋时,清晰地“指”了指门后的草帽——怕晒的心思,原来从来都藏不住。
集市上的喧嚣裹着糖炒栗子的香扑过来。江屿拿着棉花糖转身时,正撞见我对着空气说“慢点吃,黏住牙了”。他没多问,只是把另一串递过来:“这个是草莓味的,给……他们?”
“她”立刻欢呼,小孩的声音甜得发腻,连那个“他”都像是松了口气。我咬着棉花糖笑,原来被人妥帖安放的不止是影子,还有那些说不出口的细碎念头。
路过卖木梳的摊子,我拿起一把刻着蔷薇花的梳子。“她”突然说:“奶奶以前就用这种梳子给你梳辫子。”
记忆里的画面涌上来:阳光穿过窗棂,奶奶的手指缠着我的头发,木梳“沙沙”地刮过发梢,“星星的头发要留得长长的,像蔷薇藤一样。”
“后来你把辫子剪了,躲在柴房哭了好久。”“他”的声音很低,“我在柴房门板上刻了道线,记着你那天的头发长度。”
我摸着梳子的纹路,眼泪突然掉下来。江屿递来纸巾时,轻声说:“我奶奶的旧毛衣,我到现在还留着。”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江屿的影子旁边,我的影子里分明挤着三个小小的轮廓,像一串被线串起来的糖人。
“你看,”我踢了踢地上的影子,“他们在跟你打招呼呢。”
江屿的脚步顿了顿,然后很认真地对着我的影子挥了挥手。
晚风里,向日葵的花瓣轻轻摇晃,香樟苗的两片新叶挨在一起,像在说悄悄话。我知道,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碎片,终于在这个夏天,拼出了最完整的模样。
晚饭时江屿帮着收碗,我看着他把那三副空碗筷摞起来,突然蹲在灶房门口笑出声。
“怎么了?”他回头看我。
“你说,我对着空气说话的时候,像不像个精神病?”我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还正经八百地给你介绍‘他们’,现在想想,也太好笑了。”
江屿把碗放进水池,蹲下来跟我平视:“我奶奶以前总跟爷爷的照片说话,说今天菜价涨了,说院子里的月季开了。你觉得她是精神病吗?”
我愣住了。
“她”突然哼了一声:“她这是在夸我们是家人呢。”
小孩的声音跟着冒出来:“就像爷爷在照片里看着奶奶一样?”
沉默的“他”没说话,却在意识里递过来一颗糖——是我昨天藏在抽屉里的水果糖。
夜里坐在门槛上数星星,我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问:“小孩,这些年你为什么总躲着不出来?”
空气静了会儿,才传来他闷闷的声音:“以前你总哭,我怕出来了更吵。”她顿了顿,声音细得像根线,“而且……她们说我是多余的,说你长大了就不需要胆小鬼了。”
“谁跟你说的?”我攥紧了手心。
“是那些说你‘不正常’的人……”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们还说,你总有一天会讨厌我们所有人。”
“她”突然炸了:“胡说!我每次都把她们骂跑了!”
阴影里的“他”也沉下声音:“我在你日记本里写过‘他们才是傻子’。”
我望着天上的星星,突然把小孩的“手”牵住——虽然摸不到,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点怯生生的温度。“你看那颗最亮的星,”我指着夜空,“小时候你说那是奶奶变的,对不对?”
“嗯!”
“那她肯定也看见了,你帮我压在碎碗上的石头,帮我数过的香樟叶,还有……”我笑了笑,“藏在枕头下的半块棉花糖。”
意识里泛起暖暖的潮意,像有人在偷偷擦眼泪。小孩吸了吸鼻子:“那我以后能天天出来玩木马吗?”
“当然,”我站起身往屋里走,“还要给你买最大的棉花糖,比向日葵花盘还大。”
“她”在后面喊:“那我要草莓味的!”
“他”也跟了句:“别让他把糖渣掉进香樟苗里。”
木床板在脚下“吱呀”作响,像在笑着应和。窗外的星星亮得很,溪水流淌的声音里,好像真的藏着奶奶的笑声。原来害怕被讨厌的从来不止一个,而被偏爱的,也从来不止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