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被打翻的墨汁,顺着墙角往床底渗。我躺下时,江屿刚替我倒了杯温水,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像谁没擦干净的泪。墙上的时钟指向八点,指针走动的“咔嗒”声被拉得很长,敲得人太阳穴发涨。
“今天复健累坏了吧?”她把药杯递过来,里面的白色药片泛着哑光,“护士说这个能助眠,让骨头在梦里也长长。”
我接过药杯,温水滑过喉咙时,带着点若有似无的涩。还没来得及细想,眼皮就开始发沉,像被灌了铅。江屿的脸在眼前晃,她在说什么,声音却像隔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成嗡嗡的响。病房里的消毒水味突然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潮湿的、像陈年旧棉絮的气息,裹着我往深处坠。
这不是累,是被什么东西拽着往下沉。
意识像团被揉乱的线,找不到头。我想睁眼,眼皮却像粘了胶水,睫毛上坠着千斤重的雾。周围的声音开始变形:输液管的滴答声变成了漏雨的声,江屿的呼吸声混进了远处的风声,还有个更轻的声,像蛇吐信子,贴着墙根,一点点爬过来。
是脚步声。拖着脚,带着点迟疑,每一下都踩在我的神经上。
我想喊江屿,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半点声。身体沉得像块石头,陷在棉花般的黑暗里,越挣扎,陷得越深。这是哪里?是梦吗?可那脚步声太真了,连鞋底蹭过地砖的“沙沙”声,都清晰得像在耳边。
意识开始迷路。我看见车祸那天的电车,在雾里打着转,江屿的红绸带缠在车轮上,越收越紧;看见隔壁床的镜子,里面的影子正对着我笑,笑得嘴角咧到耳根;还看见片没有尽头的白,我在里面走啊走,找不到出口,只有那脚步声,像条毒蛇,在身后追着我吐信子。
“别……”我在意识里喊,声音却散在雾里,连自己都听不见。谁来拉我一把?谁来告诉我该往哪走?这片雾太浓了,浓得能溺死人。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猫叫像把刀,“唰”地劈开了雾。
“喵——!!”
是补丁!它的声音里带着血,像被火烫了似的。紧接着是爪子挠过布料的刺啦声,重物倒地的闷响,还有人压低的、气急败坏的咒骂。那声音穿透了意识的屏障,像道光,照亮了雾里的路。
我猛地往上游,想挣开那团黏住我的黑暗。身体还是沉,可那猫叫声像条绳子,被我死死攥在手里。我听见江屿的声音了,她在喊,声音里带着刚醒的沙哑,却像惊雷炸在雾里:“谁?!滚出去!”
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哐当”一声,是搪瓷杯!我记得那个杯子,江屿总用它给我暖手,杯沿磕掉的那块瓷,像颗缺了角的星星。
脚步声乱了,带着慌张,往门口逃。那道追着我的蛇影,终于被吓跑了。
意识里的雾开始散,像被风吹开的纱。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喘气,胸口起伏得厉害,冷汗把后背的床单洇湿了一片。眼皮终于能掀开条缝,月光从门缝里挤进来,照亮了地上的狼藉:翻倒的折叠床,摔碎的搪瓷杯,还有蹲在地上的江屿,怀里抱着团黑白相间的影子。
“醒了?”她抬头看我,眼睛在光里亮得吓人,全是红血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补丁在她怀里呜咽,左前爪上沾着血,把江屿的袖口染红了一小块。那道缺毛的地方,被撕开了道口子,像道红色的闪电,划在它浅粉色的皮肤上。
是它。在我意识迷路的时候,是这只瘸腿的小猫,举着自己的爪子当刀,劈开了那片想吞掉我的雾。它是导航者,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替我守住了方向。
“他往药里下了东西……”江屿的声音发僵,她指着床头柜上的药杯,杯底还剩点残液,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我闻了,是安眠药……他想把你带走……”
我望着那杯残液,意识彻底清明了。刚才的迷路不是梦,是有人想把我拖进没有底的黑暗里。而补丁,用它的疼,把我从那片雾里拽了回来。
护士和保安来的时候,江屿还在发抖。她抱着补丁,一遍遍地说:“要是它没醒……要是它没醒……”我摸着补丁缠了纱布的爪子,那里还在微微发烫,像揣着颗小小的、跳动的太阳。
“医院怎么能让陌生人随便进?”江屿突然抓住保安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哭腔,“这是医院啊!是救人的地方,怎么能藏着要把人拖走的影子?”
保安支支吾吾,说会查。我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天快亮了,雾正在散去,露出灰蓝色的天。我知道,那片意识的迷雾或许还会再来,可只要身边有这样的导航者——一只会用爪子劈开黑暗的猫,一个会在雾里喊我名字的人,我就永远不会真的迷路。
补丁在我手心里蹭了蹭,受伤的爪子轻轻搭着我的指尖。它大概不懂什么是导航,只是觉得,该守着那个在雾里快沉下去的人,像守着块不能被浪卷走的石头。
江屿替我盖好被子,指尖在我额头上轻轻碰了碰,像在确认我是不是真的醒着。“睡吧,”她说,“这次我盯着,谁也带不走你。”
我点点头,看着她眼里的光,还有补丁在她怀里安稳的呼吸。意识里的雾彻底散了,路就在眼前,被他们用疼和守护,照亮得清清楚楚。
窗外的天泛出鱼肚白时,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保安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的脚步声渐远,护士换了新的输液袋,滴答声重新成了夜里的主旋律。江屿把补丁放在我没受伤的腿上,小猫蜷成团,受伤的爪子被纱布裹着,像朵白色的花苞,呼吸轻轻的,却比任何声音都让人安心。
“睡不着了?”江屿的声音带着倦意,她往我身边凑了凑,下巴搁在床沿,头发散下来,蹭得我手背有点痒。
我摇摇头,盯着天花板上的吊扇。扇叶上积着层薄灰,在晨光里像幅模糊的画。意识里那片雾虽然散了,可残留的寒意还在——那种被拖拽、被淹没的感觉,像块冰,冻在骨头缝里。
“他为什么要带我走?”我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哑。
江屿没说话,只是伸手替我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她的指尖很凉,大概是刚才处理补丁伤口时沾了消毒水。“不知道,”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但不管为什么,有我们在,他带不走。”
补丁像是听懂了,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呼噜声,小爪子轻轻动了动,碰到我的手。那点温度透过纱布渗过来,像根细针,刺破了我心里那点残留的恐慌。
我想起意识迷路时的感觉。周围全是白,没有上下左右,只有那脚步声像条绳,勒着我的脖子往深处拖。那时候多怕啊,怕再也醒不过来,怕再也看不见江屿的笑,看不见补丁瘸着腿追自己尾巴的样子。可就在最黑的时候,补丁的叫声像道裂缝,漏进了光。
“它是真勇敢。”我摸着补丁的背,它的毛有点硬,却很暖和,“明明自己也是只受伤的小猫。”
江屿笑了笑,指尖在补丁的耳朵上轻轻捏了捏:“大概是知道,这里有它要守的东西。”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点后怕,又带着点笃定,像在说“它守着你,我守着你们”。我突然明白,导航者不一定是多强大的存在,可能就是只瘸腿的猫,一个怕黑却敢在夜里吼出声的人。他们不用知道路在哪,只需要在你快沉下去的时候,喊一声你的名字,或者用爪子挠一下那片雾。
上午医生来查房,听说了夜里的事,眉头皱得很紧。“医院会加强管理,”他看着我,“你别多想,安心养伤。”
江屿却不依不饶,跟着医生走出病房,声音不大,却很坚决:“我要知道那个人是谁,怎么进来的,你们必须给个说法。”
我听见她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像颗石子投进水里,漾开圈圈涟漪。以前总觉得她温柔,像春天的风,现在才发现,她的风里藏着韧劲,该护着谁的时候,比谁都硬。
补丁醒了,舔了舔我的手指,然后跳下床,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像要去看看江屿回来了没有。它的影子在地上拖着,有点歪,却很稳,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导航员,在替我们探路。
我扶着墙慢慢坐起来,望向隔壁床的镜子。镜中的自己,脸色还有点白,眼底带着红血丝,可眼神是亮的。那片意识的迷雾没留下什么痕迹,反而让我看清了些东西——谁在雾里举着灯,谁在身后拽着绳,谁值得你拼尽全力,从黑暗里往回走。
江屿回来时,眼眶有点红,手里攥着张纸。“保安说会调全院的监控,”她把纸递给我,是张探视登记表,“他们承认管理有漏洞,以后陌生人进病房要核对三次信息。”
我没看那张纸,只是抓住她的手。她的手还在抖,大概是刚才跟医生争执时用了力。“别气,”我说,“我们守好自己的门就行。”
镜中的我们手牵着手,影子叠在一起,像棵扎了根的树。补丁跳上镜子前的柜子,对着镜中的自己喵了一声,像是在确认导航的位置。
阳光越来越亮,透过窗户照在补丁受伤的爪子上,纱布泛着点金光。我突然想画画,画那片意识的迷雾,画那个举着爪子劈开雾的小猫,画那个在雾里喊我名字的人。
江屿把速写本递过来,我握着笔,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先画了团模糊的白,像那片化不开的雾。然后在雾里画了只小小的猫影,爪子亮得像把刀。最后画了个奔跑的人影,朝着猫影的方向,手里举着盏灯。
“这是导航图。”我对江屿说。
她凑过来看,突然指着雾的边缘,那里有个模糊的轮廓,像个睡着的人。“这是你,”她说,“在等他们来救你。”
我点点头。原来迷路不可怕,只要知道有人在找你,有导航者在雾里替你标记方向,就总有醒过来的一天。
补丁跳到画纸上,用没受伤的爪子在雾的边缘踩了个印,像盖了个通关的章。我们俩都笑了,笑声在病房里荡开,把最后一点雾的影子,也吹散了。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病房,在地板上拼出块菱形的暖。江屿把折叠床搬到光斑里,抱着补丁打盹,小猫受伤的爪子搭在她手腕上,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我坐在床边,翻着那本画了“导航图”的速写本,笔尖悬在纸页上,总觉得该添点什么。
走廊里传来护士的说话声,比平时压低了些,大概是怕吵到病人。“……加强巡逻了,家属探视都要查身份证……”另一个声音接话:“那伙人也是胆大,医院都敢闯……”
声音渐远,我盯着速写本上那团模糊的雾。原来不是针对我一个人?那片意识的迷雾里,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影子?手突然有点抖,炭笔在纸上洇出个墨点,像颗没发亮的星。
“醒了?”江屿揉着眼睛坐起来,补丁被她的动作惊醒,迷迷糊糊往她怀里钻,“又在想事?”
我把速写本递过去,指着那个墨点:“你说,他们还会来吗?”
她的指尖在墨点上轻轻敲了敲,突然笑了:“来也不怕。”她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塞进我手里——是枚生锈的铜哨子,哨口被磨得很光滑,“我小时候怕黑,我爸给我的,说吹三声,他就会来。”
铜哨子在掌心沉甸甸的,带着点体温。“现在给你,”她说,“夜里要是再觉得不对劲,就吹。我听得到,补丁也听得到。”
补丁像是应和,用头蹭了蹭我的手背,喉咙里的呼噜声震得哨子都在颤。我把哨子塞进枕头底下,突然觉得踏实了些——就像在迷雾里藏了个信号塔,只要吹响它,就有人能收到我的位置。
下午复健师来,见我精神不错,便多教了套动作。“手臂再抬高些,对,感受肋骨的舒展……”我跟着做,每动一下,就觉得那片曾困住意识的雾又薄了些。江屿站在镜子前替我看角度,“再往左一点,镜里的影子歪了……”
镜中的我,手臂展开的弧度越来越大,像只慢慢舒展翅膀的鸟。江屿的影子站在旁边,比我还认真,手指在空气中跟着比划,仿佛在替我拨开看不见的阻碍。补丁蹲在镜子前,歪着头看我们,突然跳起来,用没受伤的爪子拍了拍镜面,像是在说“这样才对”。
复健结束时,复健师笑着说:“恢复得比预想快,看来心里的石头落了。”
我望着镜中自己微微发红的脸颊,突然明白,心里的石头不是怕那伙人再来,是怕自己再掉进那片叫“无助”的雾里。可现在不一样了,枕头底下有哨子,身边有举着灯的人,连镜子里的影子,都在替我练习更稳的步伐。
傍晚送饭时,护工阿姨特意多给了份鱼块,“给小猫补补”。江屿把鱼块挑出来,细心地挑去刺,掰成小块喂给补丁。小猫吃得呼噜呼噜响,受伤的爪子偶尔碰一下江屿的手,像在道谢。
“你看它,”江屿笑着说,“知道谁对它好。”
我想起意识迷路时,补丁那声划破雾的尖叫。或许它不懂什么叫危险,只是本能地护着熟悉的温度——就像江屿扑过来挡在我身前,就像我攥着那枚铜哨子觉得安心,我们都在凭着本能,给彼此当导航。
夜色重新漫上来时,我没像往常那样早早就困。江屿把椅子搬到床边,捧着本书读,声音轻轻的,像在讲睡前故事。补丁蜷在我脚边,偶尔抬起头,用琥珀色的眼睛扫一圈病房,像个尽职尽责的哨兵。
我摸了摸枕头底下的铜哨子,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窗外的月光落在镜面上,映出三个安静的影子:一个在读书,一个在守夜,一个在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突然觉得,那片意识的迷雾或许从未散去,只是我们学会了在雾里点灯。江屿的声音是灯,补丁的呼噜声是灯,甚至镜中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影子,也是灯。它们或许照不亮整个黑夜,却足够照亮我们脚下的路,让我们知道,谁在身边,要往哪走。
江屿读着读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探头看,她歪着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书滑落在地。补丁轻轻跳下床,用头蹭了蹭她的脚踝,然后跑回来,重新蜷回我脚边,喉咙里发出更响的呼噜声,像在替我们俩站岗。
我捡起地上的书,是本旧诗集,翻开的那页写着:“雾是大地的梦,而醒着的人,都是彼此的星。”
把书放在江屿手边时,我看见镜中的自己笑了。指尖在镜面上轻轻点了点,像在和另一个自己击掌——谢谢你,在雾里没松开导航的手。
月光在镜面上淌,像条银色的河。我们三个的影子浸在河里,安安稳稳的,再也不怕被什么东西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