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拆绷带时,镊子夹起的纱布上沾着点血痂,像片干枯的暗红花瓣。我盯着那抹红,突然想起车祸那天,江屿额角流的血也是这个颜色,滴在电车蓝格子布上,洇出朵歪歪扭扭的花。
“再忍忍,这是最后一层。”江屿的手按在我没受伤的肩上,掌心的温度烫得像团火。她总这样,明明自己额角的疤痕还在发红,却总盯着我的伤口看,仿佛疼是能转移的,她多分担一分,我就少受一分。
隔壁床的镜子里,我们的影子贴得很近。她按在我肩上的手,在镜中泛着点白,像在用力攥着什么;而我微微蹙起的眉,被镜面拉得有些扭曲,倒像是在享受这份疼痛似的——多矛盾,既想躲开,又忍不住盯着伤口看,像在确认自己还活着。
“喵。”
补丁跳上床头柜,叼起我昨天削苹果剩下的核,往镜子那边跑。它大概是把核当成了什么宝贝,非要塞给镜中的自己,可每次把核凑到镜面上,都只会滚落在地。它却不恼,捡起来再递,来来回回,像场固执的献祭。
“它在给影子送吃的呢。”江屿笑着把补丁抱回来,指尖捏着那枚苹果核,“你看,它也知道疼惜另一个自己。”
我望着镜中的伤口。新长出的皮肤泛着嫩粉色,像被剥去外壳的荔枝,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流血。可就是这处脆弱的地方,正拼命往好里长,每分每秒都在和疼痛较劲——既要承受愈合的痒,又要扛住牵扯的痛,像场自我拉扯的仪式,用痛苦喂养新生。
下午医生来复查,说肋骨愈合得比预想慢,“得多补钙,少动气”。江屿立刻接话:“我明天就去买大骨头,炖汤给你喝。”她说话时,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额角,那里的疤痕刚拆线,比我的伤口更嫩。
我突然想起车祸瞬间,她扑过来挡在我身前的样子。那时她明明可以躲开,却偏要把后背留给车头,像把自己当成了祭品,非要用疼痛换我的安全。多矛盾,既想保护对方,又把自己往危险里推,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在乎不是假的。
镜子里的我们还在说话。江屿的嘴唇动得很快,像在保证什么;我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可镜中影子的肩膀是塌着的,像在愧疚——她替我疼,我却疼她的疼,两个人互相亏欠,又互相支撑,像两棵缠在一起的树,根在土里打架,枝叶却在风里相依。
傍晚时,江屿去洗苹果,我扶着墙挪到镜子前。镜中的我,伤口在夕阳下泛着点金光,竟不那么刺眼了。我试着抬手碰了碰镜面,镜中的手也跟着抬起,指尖对着指尖,像在完成某种和解的仪式——承认疼痛,也承认依赖;接受脆弱,也接受这份矛盾的共生。
补丁不知什么时候又叼来了那枚苹果核,这次它没往镜面上送,而是放在了我的手心。核上还沾着它的口水,湿湿的,带着点甜。我捏着那枚核,突然觉得,我们都在做着和补丁一样的事: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疼痛、牵挂、甚至脆弱),献给另一个自己,献给彼此,像场没有祭坛的仪式。
江屿端着洗好的苹果回来时,看见我捏着苹果核笑,便问:“在想什么?”
我举起核给她看:“你看,它知道疼惜另一个自己,我们也该学着疼惜彼此的疼。”
镜中的影子也举起了那枚核,在夕阳下,像举着颗小小的太阳。多矛盾,疼痛明明是苦的,却能酿出甜来;牺牲明明是痛的,却让人觉得安稳。或许这就是共生的模样,用矛盾当祭品,在互相拉扯里,把日子往好里过。
江屿削苹果的刀在镜中闪着光,果皮连成条线,没断。她把第一块苹果递到我嘴边时,我看见镜中的我们都在笑,像刚完成了场盛大的仪式,祭品是疼痛,收获是彼此眼里的光。
夜里翻身时,肋骨处的钝痛突然尖锐起来,像有根细针在肉里钻。我蜷起身子,看见江屿从折叠床上惊醒,摸着黑凑过来,手在我胸口上方悬了悬,不敢碰,只能低声问:“又疼了?”
月光从窗外漏进来,刚好照在隔壁床的镜子上。镜中的我们,一个弓着背疼得缩成团,一个半跪在床上手足无措,两个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只困在蛛网里的虫子,挣扎着,却又借着彼此的影子取暖。
“我去叫护士。”江屿起身时,膝盖撞在床栏上,发出闷响。镜中的她踉跄了一下,却没停步,背影绷得很紧,像根快要断的弦——她总这样,疼自己的伤时轻描淡写,对我的痛却比谁都紧张,仿佛我的痛是她的债,必须用加倍的焦灼来偿还。
护士拿来止痛药,江屿喂我喝水时,手还在抖,水流顺着我的下巴往下淌,滴在胸口的绷带上。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动作太急,袖口蹭到我伤口的边缘,我疼得“嘶”了一声,她的手立刻僵住,眼眶瞬间红了:“对不起……”
镜中的她也在说对不起,嘴唇哆嗦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可明明是我自己疼得动了一下,明明她已经很小心了。这矛盾的愧疚像团雾,在我们之间弥漫——她怪自己没照顾好我,我怪自己让她跟着受累,两个人互相道歉,却又都知道,这道歉里藏着的,是怕失去彼此的慌。
吃了药,疼痛慢慢沉下去,像退潮的水。江屿没回折叠床,就坐在我床边,握着我没受伤的手,指尖反复摩挲我手背上的疤痕——那是以前在夜市摆摊时,被碎玻璃划的,早结了痂,她却总爱摸着它发呆。
“你说,”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们是不是太傻了?总把自己往难里逼。”
我想起那些日子:为了攒钱买车,她顶着大太阳发传单,中暑了也不说;我熬夜画稿子,眼睛疼得直流泪,却骗她说是沙子进了眼。我们像两只互相舔伤口的兽,把最狼狈的样子藏起来,只给对方看自己咬着牙撑住的模样。
镜中的两只手紧紧攥着,她的指节泛白,我的掌心出汗。矛盾就藏在这紧握里:既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的难,又怕对方为自己难过;既想卸下防备,又怕这脆弱会成为对方的负担。
天快亮时,我迷迷糊糊睡着,梦见自己又坐在那辆带ABS的电车上,江屿在前面骑车,补丁蹲在车筐里。突然下起了雨,车轮打滑,她却不慌,回头冲我笑:“别怕,有我呢。”可我明明看见,她的手在车把上攥得发白,指节都在抖。
醒来时,江屿还握着我的手,头靠在床边睡着了,眉头皱着,像是在梦里也在操心。我看着镜中的她,突然明白,我们这场互相“献祭”的仪式,从来不是谁亏欠谁,是两个不完美的人,用自己的痛,去暖对方的伤;用自己的难,去替对方扛住更重的难。
就像此刻,她的累是真的,我的疼是真的,可她握着我的手,我望着她的睡颜,这互相支撑的暖,也是真的。矛盾又怎样?疼痛又怎样?我们就在这拉扯里,把日子过成了共生的模样——你是我的止痛药,我是你的安神汤,彼此的牺牲里,藏着最结实的牵绊。
阳光爬上镜子时,江屿醒了,看见我在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睡好?”
我摇摇头,反手握紧她的手。镜中的两只手,在晨光里连在了一起,像个没解开的结,却谁也不想解开。补丁跳上床,蜷在我们交握的手旁边,发出轻轻的呼噜声,像在为这场没说出口的仪式,唱支安稳的歌。
复健师来教我做扩胸运动时,江屿正蹲在镜子前给补丁梳毛。镜面反射的光落在她发梢,和补丁黑白相间的绒毛缠在一起,像团揉乱的棉线。
“吸气时展开双臂,呼气时慢慢收回。”复健师的声音很稳,可我一抬胳膊,肋骨就像被什么东西拽着,疼得差点弯下腰。镜中的影子也跟着踉跄,展开的手臂猛地收回来,像只折了翼的鸟。
“别急,慢慢来。”江屿立刻放下梳子走过来,手虚虚护在我腰侧,“他骨头还没长牢,能不能慢点?”她说话时带着点急,眼角的细纹绷得很紧——明明复健师是按规程来的,她却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见不得我有半点不适。
多矛盾,她既盼着我快点好起来,能像以前一样跑跳,又怕复健的疼伤着我,恨不得替我把所有动作都做了。就像她每天炖的骨头汤,明明自己不爱喝油腻的,却非要陪着我喝,说“多个人分,就不腻了”,其实是怕我一个人喝得委屈。
镜子里的复健师还在示范动作,手臂展开的弧度很大,像要拥抱什么。江屿跟着学,手臂抬到一半又放下,偷偷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她那天扑过来挡我时,肩膀也撞在了车头上,这些天总说酸,却不肯去做检查,说“小毛病,哪比得上你的伤”。
我突然抓住她的手,把她的胳膊往起抬:“你也练练,不然以后怎么骑车带补丁?”
她的胳膊刚抬到肩膀就僵住了,疼得倒吸口凉气。镜中的她皱着眉,和我刚才的样子重叠在一起,像幅对称的画——我们都在忍着疼,却都怕对方知道自己在疼,像两个藏着秘密的孩子,用逞强当彼此的铠甲。
复健师走后,江屿去洗毛巾,我对着镜子试着抬手。这次没那么疼了,手臂展开的弧度比刚才大些,镜中的影子也跟着舒展,像终于能喘口气的鸟。补丁跳上镜子前的椅子,用头蹭我的手肘,喉咙里的呼噜声震得镜面都在颤,像在为我加油,又像在心疼我。
“你看,”江屿拿着毛巾回来,看见我展开的手臂,眼睛亮了亮,“我说你能行吧。”她替我擦汗时,指尖在我胳膊上轻轻捏了捏,像在确认这不是幻觉。
镜中的她也在擦汗,动作比现实里温柔,仿佛怕碰碎什么。我突然发现,我们这场互相牺牲的仪式,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付出。她替我挡在车头,我忍着疼配合复健让她安心;她熬汤喂药,我学着心疼她的肩膀——就像两棵缠绕的藤蔓,你往我这边歪一点,我往你那边靠一点,才能在风雨里站得稳。
傍晚时,夕阳把镜子染成蜜糖色。江屿找出我那本快画完的速写本,翻到最后一页——她补画的红绸带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只猫爪印,是补丁踩上去的,墨点歪歪扭扭,倒像个可爱的印章。
“我们把它画完吧。”她说着把炭笔递过来,“画我们三个,在郊外的草地上。”
我握着笔,先画了电车的轮子,再画江屿骑车的背影,最后在车筐里画了团黑白相间的影子。镜中的影子也在画,笔尖落在纸上的弧度和我一模一样,仿佛我们共用着一只手,一颗心。
画到一半,我突然往她肩上靠了靠。她的肩膀还是有点僵,却稳稳地托住了我的头。“其实……”我声音有点哑,“那天你不用扑过来的。”
她没说话,只是往我这边靠得更紧些。镜中的我们依偎在一起,影子叠成了一团,分不清谁是谁的依靠。
“傻不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说,“不扑过来,我现在哪能看着你画画。”
窗外的鸽子又飞回来了,翅膀掠过玻璃的影子落在画上,像添了道会动的线。我望着镜中交叠的影子,突然明白,这矛盾的共生里,从来没有谁是纯粹的献祭者。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把对方往好里拽,用疼痛当引子,熬出生活的甜,像场没落幕的仪式,主角是我们,祭品是伤痛,而收获的,是彼此眼里藏不住的光。
补丁趴在画纸上,尾巴扫过未干的炭痕,在纸上拖出道弯弯的线,像个没写完的句号。我握着江屿的手,在那道线后面添了个小小的太阳,刚好能照亮我们三个的影子——在镜中,也在现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