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殿内，金砖墁地，光可鉴人，映着穹顶蟠龙藻井投下的巨大阴影，更显庄严肃穆，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沉水香的烟雾从鎏金兽首香炉中袅袅升起，盘旋缠绕在雕梁画栋之间，给这煌煌天家气象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薄纱。
我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位置靠后，淹没在一众命妇贵女之中。额前几缕碎发垂落，堪堪遮住我过于平静、甚至有些空洞的眼神。膝盖处传来的寒意丝丝缕缕地向上蔓延，但我似乎毫无所觉，只是尽力将自己缩得更小一些，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前方，御座之下，司礼监大太监特有的、尖细而极具穿透力的嗓音，正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读着那道决定许多人命运的圣旨：
“……咨尔沈氏清漪，太傅沈鸿之嫡女，柔嘉成性，淑慎持躬……秉德温良，克娴内则……今以金册金宝，立尔为摄政王萧凛正妃……钦哉！”
每一个字都像裹了金粉的冰锥，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嗡嗡作响。那“摄政王萧凛正妃”几个字，更是如同重锤，砸在我早已麻木的心湖上，激不起半点涟漪，只留下更深沉的冰冷。
圣旨宣读完毕，满殿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压抑而热烈的低语与恭贺声。无数道目光，艳羡的、嫉妒的、探究的、讨好的，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汇聚到殿前最前方那个跪伏在地的倩影上。
我终于微微抬起了头。
越过攒动的人头和晃动的珠翠，我看到了嫡姐——沈清漪
她今日着一身新制的银红遍地金宫装，云鬓高挽，簪着御赐的赤金点翠嵌红宝凤凰步摇，流光溢彩。此刻，她正盈盈下拜谢恩，姿态优雅得如同画中走出的仕女。一抹娇艳欲滴的红霞，自她白皙细腻的颈项悄然蔓延，迅速染透了双颊，如同初春最动人的海棠。那眉眼间流淌的羞赧、喜悦与难以言喻的荣耀光彩，几乎要灼伤所有注视者的眼睛。那是被天下至尊的旨意，许配给天下最有权势、最俊美无俦的男子——摄政王萧凛，才能拥有的、足以倾城的华光。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执着，越过了光芒万丈的嫡姐，投向了她身侧不远处，那个同样身着亲王蟒袍、跪地谢恩的身影。
萧凛。
即使只是跪着，那挺拔如松的脊背，宽阔坚实的肩膀，也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尊贵与冷峻。侧脸的线条如刀削斧凿般分明，薄唇紧抿，鼻梁高挺，浓墨般的剑眉下，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低垂着，敛去了平日的锐利锋芒，却依旧带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玄色的亲王常服上，金线绣制的四爪蟠龙在殿内灯烛的映照下，隐隐流动着冰冷的光泽。
他就那样跪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不可逾越的山。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尖锐的钝痛。
我猛地低下头，宽大的素色衣袖滑落，严严实实地遮盖住手腕。袖笼深处，一道尚未完全结痂的、蜿蜒狰狞的暗红色疤痕，盘踞在手腕内侧，丑陋而刺目。那是几天前，我躲在僻静的后院柴房里，用一把生锈的小刀，咬着布巾，忍着剧痛，一刀刀割开皮肉取血留下的印记。
为了谁？
为了此刻那个沐浴在圣恩与艳羡目光中，即将成为他正妃的嫡姐——沈清漪。
几天前，沈清漪突发急症，太医束手无策，最后是我这个庶妹，被父母含泪恳求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用那温热的、带着卑微生命力的鲜血，才堪堪吊住了嫡姐的一口气。此事隐秘，除了父母和心腹太医，无人知晓。而此刻，那隐秘的伤口似乎又被这满殿的喧嚣、嫡姐身上的万丈荣光、以及那人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冰冷身影，狠狠撕裂开来。一股粘稠温热的错觉，仿佛又一次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悄然浸透了内里包裹的素绢。
我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深陷的白痕，心口那里，那阵钝痛越来越清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份难以言喻的酸楚和绝望。
“摄政王殿下，沈大小姐，快快请起！”司礼监大太监满脸堆笑，声音谄媚。
萧凛率先起身，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武将特有的沉稳。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身旁的姐姐身上。那眼神，虽依旧带着惯有的清冷，却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他伸出手，虚虚地扶了沈清漪一把。
沈清漪借着那微弱的力道起身，抬起螓首，含羞带怯地飞快瞥了萧凛一眼，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宛如熟透的蜜桃。那瞬间的情意流转，被满殿的人精们看得清清楚楚，顿时又激起一阵低低的、心照不宣的赞叹。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沈大小姐好福气，摄政王殿下人中龙凤……”
赞誉声不绝于耳。沈尚书红光满面，捻须含笑，频频向周围拱手致意。沈夫人更是激动得眼眶微红，紧紧攥着帕子，目光黏在女儿身上，满是骄傲与欣慰。
此刻的我跪在角落，像一个被遗忘的背景。姐姐在萧凛身侧小鸟依人、光彩夺目的模样，父母那与有荣焉的满足笑容，满殿权贵或真或假的恭维……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只有手腕上的伤疤，和心口那阵绵长不绝的钝痛，无比真实。
我再次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阴影里。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悄无声息地砸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瞬间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旋即消失无踪，不留一丝痕迹。
如同她此刻的存在，和那份注定卑微无望的爱恋。
圣旨已下，金口玉言。摄政王萧凛迎娶嫡女沈清漪为妃，已成定局。这满殿的荣光与喧嚣，是属于他们的。
而我沈清月，只是一个躲在角落里，用鲜血为他人铺就锦绣前程，连眼泪都只能落在尘埃里的……庶女。
殿外的阳光透过高高的朱漆殿门斜射进来，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光影。随着众人麻木地起身、行礼、退出。走出宣和殿那扇象征着无上尊荣的大门时，刺目的阳光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手腕的伤疤在衣袖的遮掩下，隐隐作痛。
而前方，嫡姐沈清漪被众人簇拥着，正走向那顶早已备好的、缀满流苏的华美软轿，走向她光芒万丈的未来。萧凛的身影，在她身侧，挺拔而疏离。
我停下脚步，站在巨大的殿门阴影里，望着那渐行渐远的、无比登对的背影，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痛楚。
金殿赐婚，满城即将传颂的佳话。
而我手腕上的血痕，是无声的、无人知晓的祭奠。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