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赐婚的余波,如同投入湖心的巨石,在整个京城激荡了足足一月。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无人不在谈论这场即将到来的盛世联姻。摄政王萧凛,权倾朝野,俊美无俦;尚书嫡女沈清漪,才貌双绝,温婉贤淑。这桩婚事,在世人眼中,是权势与美名最完美的结合。
终于,到了大婚的正日子。
沈府内外,张灯结彩,红绸铺地,从府门一直延伸到长街尽头。喧嚣的锣鼓声、喜庆的唢呐声震耳欲聋,几乎要掀翻屋顶。前来观礼贺喜的宾客络绎不绝,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脂粉香和爆竹燃尽后的硝烟味。
今日的我穿着一身簇新的、颜色却素净的藕荷色衣裙,站在喧嚣人群的最边缘,紧挨着府门旁的石狮子。这个位置既能看清门前的盛况,又不易被人注意到。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庶妹”应有的恭谨笑容,却还是藏不住隐隐泛起的泪花。
越过攒动的人头和漫天飞舞的红绸,我盯着那个最耀眼的所在。
嫡姐沈清漪一身正红织金凤穿牡丹的繁复嫁衣,云鬓高耸,戴着沉甸甸的赤金累丝嵌宝凤冠,垂下的流苏珠帘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却遮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被万千宠爱和好运眷顾的骄矜与喜气。她由两位全福嬷嬷搀扶着,在一众女眷的簇拥下,莲步轻移,缓缓走向停在府门正中的那顶象征着无上荣宠的——十六人抬金顶绣凤喜轿。
那顶轿子,通体以金漆打底,轿顶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纯金凤凰,凤眼镶嵌着硕大的红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而尊贵的光芒。轿身四面绣着栩栩如生的百子千孙图、鸾凤和鸣图,奢华极了。无声地宣告着即将踏入其中的女子,未来是何等的尊荣。
沈清漪走到轿前,脚步微顿。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侧头,透过晃动的珠帘,目光精准地投向了角落里的沈清月。那眼神带着一丝炫耀。随即,便在嬷嬷的搀扶下,仪态万方地俯身,坐进了那象征着权力顶端的华美牢笼。
“吉时到——!起轿——!”
随着司仪一声高亢嘹亮的唱喏,十六名身着红绸短褂的精壮轿夫齐声吆喝,稳稳地将那顶沉重的金凤喜轿抬了起来。刹那间,鼓乐齐鸣,震天动地。漫天红色的花瓣被仆役们奋力抛洒向空中,纷纷扬扬,落在轿顶,落在人群,也落在了我冰冷的发间和肩头。
人群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和祝福声。
“王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起轿喽——!”
喜轿在喧嚣的声浪和漫天飞舞的花瓣中,缓缓移动,离开沈府大门,汇入了早已清道等候的、绵延数里的迎亲队伍,渐行渐远。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喧天的乐声、鼎沸的人声、刺鼻的硝烟味和浓郁的花香,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我看着那顶轿子,直到它彻底消失在长街的拐角,再也看不见。不争气的眼泪才终于划落脸庞。
府门前的喧嚣慢慢散去,留下满地狼藉的红纸、残花和鞭炮碎屑。仆役们开始清扫,我默默地转身,沿着僻静的抄手游廊,独自一人往自己的清冷小院走去。
廊外,几株早开的桃花在料峭春风里瑟瑟发抖,零星的粉白花瓣打着旋儿落下,沾湿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很快便被匆忙路过的仆役踩踏得不成样子,混入泥泞之中。这短暂的、不合时宜的花期,像极了自己那从未有过机会绽放、就注定凋零的心事。
刚踏入院落,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打破了小院的死寂。
“二小姐!二小姐!”来人竟是沈清漪的贴身大丫鬟春桃!她鬓发散乱,满脸泪痕,脸色惨白如纸,平日里伶俐的模样荡然无存,踉跄着扑到我的跟前,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不好了!出大事了!大小姐……大小姐她……她不好了!”
我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姐姐怎么了?慢慢说!”
“刚……刚送出门,喜轿还没走出这条街!”春桃抓住我的衣袖,手抖得厉害,语无伦次,“大小姐……她、她突然在轿子里就……就呕了一大口血!全是……全是黑的!然后……然后就昏死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老爷夫人……都快急疯了!太医……太医也来了……可、可都说……说……”她哽咽着,巨大的恐惧让她说不下去,只是死死抓着我的袖口,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二小姐!求求您快过去看看吧!夫人哭晕过去一次了!老爷……老爷让奴婢来请您!”
呕血?昏死?
我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大喜之日,众目睽睽之下……怎么会
来不及细想,我提起裙摆,朝着正院奔去!
刚冲进正院,一股令人作呕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气便扑面而来,方才挂满红绸、喜气洋洋的庭院,此刻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慌。仆役们个个面无人色,噤若寒蝉,端着水盆药罐脚步匆匆,却又小心翼翼,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正房内,气氛更是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沈清漪被从喜轿里紧急抬了回来,安置在她未出阁时的拔步床上。那身价值连城的正红嫁衣,此刻胸前沾染了大片大片暗红发黑的血迹,在刺目的红色上肆意绽放。她头上沉重的凤冠已被取下,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不堪,那张片刻前还光彩照人、倾国倾城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骇人的、毫无生气的灰败。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死寂的阴影,嘴唇微微张开,残留着一抹同样暗黑的血迹,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父亲在床边急得团团转,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额头,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天要亡我沈家啊!”他官袍凌乱,一刻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母亲扑在床边,紧紧抓着嫡姐冰凉的手,哭得肝肠寸断,声音嘶哑:“漪儿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娘啊!老天爷,你开开眼!把我的漪儿还给我啊!她才刚上花轿啊……”她几度哭得背过气去,又被身边的嬷嬷掐着人中救醒。
几位被紧急召来的、京城最有名望的老太医围在稍远的地方,低声而急促地商议着,人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凝重。
我就这样站在门口,被眼前的景象震得手脚冰凉。看着床上毫无生气的嫡姐,看着悲痛欲绝的父母,看着束手无策的太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
为首的陈太医,年逾古稀,头发胡须皆白,此刻捻着胡须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像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转身向父亲和母亲,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无奈的神色,声音干涩而沉重:
“尚书大人,夫人……王妃娘娘这病,来得太过凶猛奇诡,绝非寻常风寒或急症啊!老朽……老朽行医数十载,阅遍古籍,只在几部残破的孤本医书中,见过类似记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床上气息奄奄的沈清漪,又扫过面无人色的父亲母亲,最终,那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落在了刚刚奔入房内、气息未定的我身上。
“此乃……古籍所载的‘血枯髓竭’之兆!”陈太医的声音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残酷,“病发突然,来势汹汹,犹如釜底抽薪,顷刻间便能耗尽人之根本精元!寻常补药灌下去,如同石沉大海,非但无益,反而可能加重脏腑负担……”
“血枯髓竭?!”父亲惊得倒退一步,险些站立不稳,声音都变了调,“这……这……陈太医,难道就……就没有办法了吗?无论多珍贵的药材,我沈家倾家荡产也……”
母亲更是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又要昏厥过去。
陈太医缓缓摇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大人,夫人,非是药材之贵。此症……非药石可医其根本。”
“那……那该如何是好?”父亲的声音开始带了哭腔。
我看见陈太医的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掠过我,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指向:“唯有一法,或可一试。”
“何法?!”父亲母亲夫妇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异口同声,眼中迸发出强烈的希冀。
“至亲之人,血脉相通者,”陈太医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房间里,“取其手足腕间血脉充盈处的新鲜热血为引,量不在多,贵在至纯至热,引其生机入药,可……续命!”
“心头热血?!”母亲失声尖叫,随即又猛地捂住嘴,眼中是极度的恐惧,“这……这岂不是要命?!不行!绝对不行!”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又看向自己的手腕。
“夫人误会了。”陈太医解释道,“‘心头热血’,乃是取其至纯至热之意,并非真取心头之血。只需在手腕内侧,割开血脉,取新鲜流动之血即可。虽损些元气,却绝不至于伤及性命。”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再次扫过室内众人,“此血引,须得心甘情愿!取血者心中,不能存有丝毫怨怼、不甘、勉强之杂念!唯有至诚至纯之心,方能使引出的热血蕴含勃勃生机,为王妃娘娘续命。”
“陈太医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魔咒,回荡在寂静得可怕的房间里。
我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颤动的阴影。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隔着衣料,触碰到了手腕内侧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旧疤。那熟悉的、带着隐痛的触感,将我一下拉回到了几天前那个黑暗的柴房——冰冷的刀刃,温热的血,那一次,是为了救她。这一次呢?我心里想着,掠过拔步床上嫡姐沈清漪那张毫无生气的、灰败的脸;掠过父亲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掠过母亲那哭肿的眼中混杂着的悲痛;最后,落向了远方——那是摄政王府的方向,是我无数次在梦里描摹过的、萧凛挺拔冷峻的身影。
心头热血……
心甘情愿……
我向前迈出一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平静,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
“父亲,母亲,换血之法虽然不伤及性命,但你二人年岁已高,长久下去,身体怎能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