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机门观星台,天机镜嗡鸣不止,镜中景象令满殿大能血液凝固。
无边血色浸透山门基石,断刃残甲散落。人族修士的尸骸扭曲堆积,法衣黯淡如絮,浸透浓稠暗红。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死亡的腥甜,隔着镜面亦令人窒息。
尸山之巅,一道模糊玄影傲立。
墨发狂舞,玄袍猎猎。一柄古朴长剑淌着暗芒,剑锋赫然洞穿一名修士咽喉。持剑者侧脸线条冷硬如冰,漠然似刺朽木。
“这就是浩劫的源点?”须发皆白的老者倒吸寒气,“尸山血海,同门相戮,此等凶星,断不可留啊。”
“趁其未成气候,灭其根源,斩断祸胎,”冷面的铁刑长老踏前一步,声如金铁,“此乃为苍生除患。”
殿内温度骤降。
“不可。”
“荒谬。”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前者来自首座长者,话语不容置疑。后者声虽清越,却似带嘲讽。
众人侧目,只见一位青年越众而出,银白色长发垂于肩头,素雅的青灰色道袍,不沾尘俗,唯衣襟袖口以极细银线绣着几轮古朴弦月,光华内敛。
他面容平和,眼神却深邃如渊,正是玄机门百年前因理念不合而离宗,如今已是天枢宗一峰之主的星宿君。
“天机镜所见,是可能之景,非必然之果。劫气所指,未必是因,亦可能是果中一环。”
“妄动杀伐,以除患之名行不义之举,恐非消弭劫难,反是将其推向预言深渊。”
“天道循环,一线生机在于‘导’而非‘绝’,当寻其源观其心,引其向善,避其歧途,方为正道。”
“星宿,你休得妇人之仁!”铁刑长老怒斥,“预言所示,血流漂杵,赌那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若因你之迂腐,致预言成真,你便是万古罪人!”
“若因我等妄动杀机,催生魔种,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星宿君寸步不让,目光扫过殿中众大仙门宗主、长老,衣袍无风自动,“玄机门承天机,更当敬畏天心仁德。杀,是下下之策;导,方存一线天光。”
争论如沸,杀伐与引导两派壁垒分明,观星台化作修罗场。
星宿君目光望向光幕中那片血色劫云,袖中手指掐诀,穿透无尽虚空,看到了某个尚未知晓自身命运的渺小存在。
星宿君道:“我会收他为徒。若预言因我而成真,我甘受九天雷殛,神魂俱灭。”
死寂。
然他并未等众人应等,眨眼间,他已化作一道星芒,撕裂空间,消失无踪。
紧接着,有道光柱自凡尘冲天而起,穿透云层,直抵星海。
“有修士用命点亮了星轨……”
“南疆,是那源点所在。光柱本源,是他的母亲!”有人瞬间推演出结果,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震惊。
“罢了,”首座老者看了眼镜中血色,又望向星宿君消失的方向,最终化作一声无奈叹息,“星宿既以道途性命为质,此因果便随他去吧。”
随后,他低声喃喃:“天心莫测,望你真能争得那一线生机。”
凡界南疆,残月早已被魔云吞噬,只余无边黑暗。
魔气如活物般狂涌凝结,所过之处,风雪冻结成冰,地面被腐蚀出坑洼。魔尊庞大非人轮廓在云中扭曲显现,一双血眸如深渊熔炉,直直锁定柳泽玉。
粘稠如实质的魔气狂涌而入,魔尊扭曲的面孔自云中显现,血眸锁定柳泽玉。
“娘!!”柳泽玉嘶声力竭,眼睁睁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决绝地扑向遮天魔云。
段怀薇手中没有神兵,只有一副伴随她救死扶伤的银针,此刻十根银针被她尽数握于手中,针尖凝聚着她毕生修为逆转而成的锋芒。
在魔气即将吞噬她的刹那,她猛地回头,目光穿透翻涌黑暗落在柳泽玉身上。她沾血的嘴角竟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柳泽玉从小到大,每次病痛缠身时,母亲安抚他的微笑。
随即,她眼中最后一点温情被决绝覆盖,厉喝震彻风雪:“以吾残魂,祭!”
“蝼蚁竟也有此决绝,”魔尊的声音带着兴味和轻蔑。一只覆盖着扭曲鳞片的巨爪看似随意地抬起,“可惜,萤火之光。”
轰隆!银针撞上魔爪,爆发出刺目毁灭的冲击波。银针发出一声悲鸣,寸寸崩碎,段怀薇所化的光芒在极致璀璨后,迅速黯淡湮灭。最后一点光尘消散前,柳泽玉清晰地“听”到了那无声的唇语:“阿玉……活下去……”
柳泽玉身上光芒大盛,光华流转间,化作一道凝实屏障,堪堪将魔尊紧随而至的必杀一爪挡住。
“苍冥氅?”魔尊的声音带上了明显惊怒,以及一丝忌惮,“哼,如此神器,落入你手也是浪费,给本尊碎!”
魔爪不再轻慢,带着撕裂空间的尖啸,化作漫天爪影,狂风暴雨般轰击在屏障之上。
屏障剧烈震荡,裂痕如蛛网般疯狂蔓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光芒急速黯淡。柳泽玉被巨大的力量震得口喷鲜血。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撕裂天幕,指尖星芒流转,蕴含周天星斗之力的符箓瞬间成型,狠狠印在魔尊虚影之上。
“星宿,又是你,”魔尊眸子微眯,转而冷笑,“你想护他,哼,此子之因果,你接得下吗?”
魔尊虚影发出阵阵狂笑,随即在符箓灼烧下迅速淡化消失。
风雪停歇。
柳泽玉僵硬地蜷缩着,紧紧攥着大氅。它此刻光芒黯淡,如同风中残烛,只余下最后几缕微弱的暖意,倔强地贴着柳泽玉冰冷的身躯。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几步之外,母亲最后倒下的地方,那里没有遗体。
唯余一片正在消散的、微弱的萤光,被寒风卷着,缓缓上升、飘散。
段怀薇燃尽了魂魄,燃尽了轮回,发起了那玉石俱焚的一击,最终化作了这漫天飞舞的银色光点。
“娘……”干裂的唇无声翕动,泪珠滚烫砸落。
一股奇异的风,毫无征兆卷起,温润轻柔。
它轻拂过柳泽玉沾有泪痕污迹的脸颊,带走冰冷,温柔轻抚,似低语,似安抚,似诀别。风卷着光尘,掠过他额发,带来一丝熟悉的药草清香。
随即融入风雪苍穹,再无痕迹。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似幼兽濒死的悲鸣,终于从柳泽玉喉咙深处撕裂而出。
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猛地扑向母亲消散的地方,双手疯狂地抓挠着冰冷的地面,似乎想抓住最后一点温存,却只抓了满手混杂着黑血的冻土与碎草。
星宿君静静地站在一旁,青灰色的道袍在肆虐的风雪中微微拂动,纤尘不染。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安慰,只是用那双盛着星海的眼眸,淡漠地注视着眼前一幕。风雪在他身周三尺之外,便悄然滑开。
不知过了多久,柳泽玉渐渐平息。他跪坐在冰冷地面上,脊背挺得笔直,却透着深入骨髓的孤寂与沉重。
他不再哭喊,脸上泪痕未干,却再无新的泪水涌出。那双被泪水洗过的,却沉淀下无边恨意的黑眸,死死盯着那片空无一物的土地。
他松开紧攥的拳头,里面是一枚染血的银针。
他挣扎着站起身,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无比单薄。
他踉跄着,走到不远处一块被魔气震裂、半埋在冻土里的青石残块前。这块青石,曾是母亲在小院中晾晒药草时,常坐的地方。
年幼的孩子用尽全力拖拽青石,没有工具,就用手指抠,用肩膀顶。指甲翻裂,鲜血混着泥土,他却浑然不觉。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母亲坐在这块青石上,背对着温暖阳光,侧脸温柔,手指灵巧地分拣着簸箕里的草药,偶尔回头对他露出微笑,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美好幻象与眼前残酷瞬间重叠,巨大反差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昏厥。
星宿君没有帮忙,只默默看着。
终于,那块青石被他拖到了母亲消散的位置。他跪在青石前,用那枚染血银针一笔一划地,在冰冷的石面上刻凿。
刻得很慢,很艰难。一笔一划,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尽所有的恨,用尽刻骨的悔。
“母段怀薇之墓”
“不孝子玉泣立”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冗长的生平。只有最朴素的称谓,和一个孩子刻骨的自责与痛悔。
“不孝子玉”——他恨自己弱小,恨自己未能保护母亲,恨自己成了母亲不得不牺牲的缘由。
最后一笔刻完,银针几乎被磨平。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光芒几乎熄灭的大氅,端端正正地跪在简陋的墓碑前。
额头重重地磕下。
一下。
两下。
三下。
每一次叩首,都无声而沉重,仿佛要将所有的悲痛、所有的恨意、所有的誓言,都烙印在这片浸透母亲鲜血的土地上。
风雪落在他单薄的肩头,落在他低垂的颈间,迅速凝结成霜,他却恍若未觉。
当他第三次抬起头时,额头上已是一片青紫,甚至渗出了血丝,混着泥土和雪水,狼狈不堪。但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却比这南疆的风雪更加冰冷,更加沉静。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天空。风雪依旧肆虐,似要将这世间所有温暖与希望都彻底埋葬。
就在这时,苍冥大氅突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线,穿透了重重风雪,指向了遥远天际某个未知方向。
柳泽玉的目光,顺着那道微弱指引,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静立风雪中、周身笼罩着温润星辉的星宿君身上。
星宿君也正看着他,眼神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
“我名星宿,是天枢宗洗月峰峰主。”
修炼至大成者,多以道号相称,以示尊敬。
星宿,星宿仙君,柳泽玉听母亲提过。
传闻他的推演之术出神入化,天上地下无其不晓,更是画得一手威力强大的符箓。
而天枢宗,则在近百年间跃升九大仙门之列。
一峰之主微微倾身:“你可愿拜我为师,去亲手讨还这份血债,斩尽该杀之魔?”
没有犹豫。
他伸出小手,死死抓住了星宿君的衣摆。
跪在墓前的孩子,与立在风中的仙人,目光交汇。一道由血泪铺就的荆棘之路,从这块简陋的青石碑前,无声地延伸向星辉指引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