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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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的太阳依旧毒辣,白晃晃地烤着大地。蝉鸣声嘶力竭,像是要把最后一点生命力都榨干,汇成一股令人烦躁的声浪,从窗外梧桐树浓密的枝叶间一波波涌进高一(7)班的教室。
邹宴安缩在靠窗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额角抵着冰凉的瓷砖,试图汲取一丝凉意。
教室里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汗味,还有少年人特有的蓬勃躁动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
他把自己缩得更紧了些,像一只极力想钻进壳里的蜗牛,宽大的校服袖口几乎盖住了整个手背,只露出一点苍白得过分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课桌边缘一道细小的木刺。
同桌的位置空着。开学第一天,班主任老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强调着新学期的纪律和展望,底下嗡嗡的议论声就没停过。
「听说我们班还有个降级转学来的?」
「谁啊?这么惨」
「不知道名字,但听说是从市重点转过来的,家里特有钱,人也超帅!」
「切,降级生能好看到哪儿去……」
那些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钻入耳朵的议论,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邹宴安紧绷的神经上。
降级……这两个字像冰锥,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外壳,让他想起了那个同样带着「降级」标签的自己
——因为初三下学期那场旷日持久、几乎将他拖垮的抑郁症,他不得不休学一年,重读初三。
他猛地闭上眼,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探究的、好奇的、或许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的目光。
「安静!」班主任老陈用力敲了敲讲台,盖过了底下的嘈杂,「下面,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陆穆年,进来吧。」
教室门口的光线被一个挺拔的身影挡住,随即又亮了起来。
邹宴安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少年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蓝白校服,却像是杂志上走下来的模特。
肩线平直,身形修长,普通的校服穿在他身上,竟显出一种干净利落的清爽。
他迈步走上讲台,步履从容,阳光穿过敞开的门,在他微卷的柔软发梢跳跃,勾勒出清俊的侧脸轮廓,下颌线清晰干净。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班,没有新生的局促,也没有刻意的张扬,那是一种被良好教养浸润过的、温和的笃定。
「大家好,我是陆穆年。」他的声音清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质感,不高不低,清晰地传到教室每一个角落,「之前在市一中,因为一些个人原因,降级转学过来。很高兴能加入 7 班这个大家庭,以后请多关照。」他微微欠身,姿态自然得体。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比刚才更响亮的议论声,夹杂着女生们极力压低的兴奋尖叫。
「天!真的好帅!」
「声音也好好听!」
「市一中的?为什么降级啊……」
邹宴安飞快地低下头,视线落回自己抠桌角的手指上。指尖的皮肤被木刺划出一道浅浅的白痕。
陆穆年……这个名字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遥远而明亮的距离感。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和自己一样降级?他心头掠过一丝细微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但很快就被更深的疲惫和疏离感覆盖。他重新把额角抵上冰凉的瓷砖,把自己缩进那个无形的壳里。
「陆穆年,你就坐……」老陈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最终定格在邹宴安旁边的空位上,「最后一排靠窗那里,邹宴安旁边。」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新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轻微摩擦声。
邹宴安感觉身旁的光线暗了一下,接着是椅子被拉开的声音。一股极淡的、清冽好闻的气息,像是雨后的森林,混着一点干净的皂角香,随着他落座的动作悄然弥漫过来,意外地冲淡了周围浑浊的空气。
邹宴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头埋得更低。
「你好,」身旁传来那个清澈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友好,「我是陆穆年。」
邹宴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猛地一缩。他强迫自己抬起一点点头,视线却只敢落在对方放在桌面上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声音低得几乎被窗外的蝉鸣淹没:「……邹宴安。」
「嗯,」陆穆年应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和局促,「以后就是同桌了。」
他的语气自然得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没有好奇的打量,也没有刻意的套近乎。邹宴安紧绷的肩线,在对方那平和的语调里,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点点。他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
陆穆年已经摊开了崭新的课本,修长的手指握着笔,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阳光透过窗外的枝叶缝隙,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他似乎真的只是专注于眼前的课本,对旁边这个沉默得像块石头的新同桌,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邹宴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指尖的抠弄停了下来。那点清冽的、让人安心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着。
高中生活就这样兵荒马乱地开始了。密集的课程像沉重的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这群刚从初中升上来的少年们拍打得晕头转向。邹宴安坐在角落,像一艘搁浅在喧嚣浪潮中的小船,努力维系着表面的平静。
数学老师老李在讲台上挥舞着三角板,全神贯注地讲解着函数定义域。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尖啸,一个个抽象的符号和公式如同天书,密密麻麻地铺陈开来。
邹宴安的笔尖悬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方,久久落不下去。那些符号在他眼前扭曲、跳动,组合成一片无法理解的迷雾。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像塞满了浸水的棉花,沉重而混沌。额角开始隐隐作痛,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闷感悄悄从心底蔓延上来,冰冷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小姨宴嘉慧每天放在他书包里的药瓶,此刻仿佛隔着布料透出灼人的温度。他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那股翻涌的黑暗压下去。
「这里,」旁边传来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清冽温和,像一道微光刺破了混沌,「f(x)的定义域,关键看分母不能为零,还有根号里的式子必须大于等于零。」
邹宴安猛地睁开眼,有些茫然地转过头。
陆穆年不知何时已经微微倾身靠了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能看清他睫毛的长度。
他修长的手指正点在他摊开的、几乎一片空白的笔记本上,指尖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他另一只手握着自己的笔,在一张草稿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面,发出令人安心的沙沙声。
「你看,」陆穆年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放慢,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这道题,分母是 x-1,所以 x≠1 是前提。然后根号里是 2x+4,要让它有意义,就得 2x+4≥0,也就是 x≥-2。所以最终的定义域,就是 x≥-2 且 x≠1。」
他的讲解条理清晰,逻辑分明,没有一丝不耐烦。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温柔的阴影。
邹宴安怔怔地看着他笔下流畅写出的不等式,看着他那专注而平和的侧脸,脑子里那团乱麻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丝清晰的缝隙。
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想说句「谢谢」,或者只是发出一个单音,却发现自己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心跳,在胸腔里失了序地撞击着。
陆穆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写完最后一个符号,抬起头,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邹宴安脸上。他的嘴角很浅地向上弯了一下,不是那种客套的笑,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因为弄懂了一个知识点而流露的轻松。
「懂了?」他轻声问,眼神清澈坦荡。
邹宴安像被那目光烫了一下,仓促地垂下眼帘,盯着笔记本上陆穆年刚刚写下的步骤,胡乱地点了点头。脸颊有些发烫。
讲台上,老李还在滔滔不绝。邹宴安握紧了自己的笔,笔尖悬在陆穆年写下的那行清晰的字迹上方,犹豫了一下,终于模仿着那工整的格式,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写下了第一步。
那点清冽的、属于陆穆年的气息,似乎更清晰了一些,环绕着他,驱散了一点心底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