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出院那天，天气好得不像话。天空是澄澈的宝石蓝，一丝云絮也无。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给万物镀上了一层明亮的金边。空气中浮动着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泥土被晒暖后的微腥，是独属于春天的、蓬勃的生命力。

邹宴安穿着干净的米白色薄毛衣和深色休闲裤，站在医院大楼的台阶下，微微眯起眼，有些不适应这过于灿烂的光线。他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但那双沉寂了太久的眼眸里，终于映入了天光云影，不再是死寂一片的灰暗。

宴嘉慧拎着一个小小的行李袋，站在他身边，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疲惫，但看向邹宴安的眼神里却充满了小心翼翼的希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抬手，动作轻柔地帮他把被风吹乱的一缕额发别到耳后。

“走吧，安安，我们回家。”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

家。这个词让邹宴安的心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那个只有小姨和他的、安静却也空旷的房子……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目光在周围寻找着。

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自然地伸过来，坚定地握住了他微凉的手。陆穆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另一侧，穿着简单的浅灰色连帽衫，阳光落在他身上，整个人都像在发光。他微微偏头，对上邹宴安看过来的视线，嘴角扬起一个安抚的笑容，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走吧，小宴。”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我们回家。”

“我们”。

邹宴安冰凉的手指在他温热的掌心里蜷缩了一下，随即缓缓放松下来，甚至带着点依赖地回握住了那只手。一股暖流顺着交握的掌心，悄然注入他冰冷的四肢百骸。他对着宴嘉慧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嗯，回家。”

宴嘉慧看着他们交握的手，看着邹宴安脸上那丝微弱却真实的平静，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深切的痛楚和担忧，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翻涌的情绪，率先朝停在路边的出租车走去。

车子平稳地驶离医院，汇入城市的车流。邹宴安安静地坐在后座中间，左手被陆穆年牢牢握着，右手边是望着窗外沉默的宴嘉慧。车窗外的景象飞速掠过——熟悉的街道，熙攘的人群，橱窗里换上了春装新品的模特……一切都鲜活而真实，充满了喧嚣的烟火气。

他微微侧过头，看着陆穆年线条利落的侧脸。阳光透过车窗，在他微卷的睫毛上跳跃。陆穆年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对他笑了笑，捏了捏他的手心，低声问：“累不累？”

邹宴安摇摇头，目光落回两人交握的手上。他的手指依旧苍白瘦削，而陆穆年的手，骨节分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力量和温度。这真实的触感，这温热的脉搏跳动，像最有力的证据，一遍遍加固着他心底那个摇摇欲坠却被他拼命抓住的信念。

车子驶入梧桐巷，停在那栋熟悉的、爬了些许常青藤的老式居民楼下。楼道里依旧弥漫着淡淡的、各家饭菜混合的气味。

打开家门，熟悉的、属于“家”的气息扑面而来。窗明几净，小姨显然提前回来仔细打扫过。阳光透过阳台的玻璃门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

“安安，你先回房休息会儿？”宴嘉慧放下行李，语气带着关切，“我去厨房给你热杯牛奶。”

邹宴安却站着没动。他的目光落在客厅那张小小的、铺着格子桌布的餐桌上。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崭新的物理竞赛题集，旁边搁着一支笔帽松动的黑色签字笔——那是陆穆年的习惯。

陆穆年松开他的手，很自然地走到餐桌边，拿起那本习题集翻了翻，回头对邹宴安说：“落下的有点多，不过没关系，我帮你补。”

他的语气那么笃定，那么理所当然，仿佛他们从未分离，仿佛那场染血的噩梦只是春日里一场转瞬即逝的倒春寒。

邹宴安看着陆穆年在阳光下的身影，看着他翻动书页时熟悉的动作，胸腔里那颗悬着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落点，缓缓地、沉沉地落回了原处。他轻轻“嗯”了一声，走到沙发边坐下，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瞬间填满了安静的客厅，播报着遥远的国际局势和本地的民生新闻。声音有些嘈杂，却奇异地让人感到安心。这是活着的、运转着的世界的声音。

宴嘉慧端着热好的牛奶从厨房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邹宴安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柔和了许多。陆穆年则坐在餐桌旁，低头专注地看着那本物理题集，偶尔在旁边的草稿纸上写写画画。

阳光温暖地笼罩着客厅的每一个角落，空气里弥漫着牛奶的甜香和旧书页的油墨味。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那么……正常。

宴嘉慧的脚步顿在原地，端着牛奶杯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她看着邹宴安沉静的侧影，看着他眼底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亮，又看向餐桌旁那个挺拔专注的身影，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前瞬间一片模糊。

她迅速低下头，将牛奶杯轻轻放在沙发旁的茶几上，哑声道：“安安，牛奶趁热喝。”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走进了厨房，轻轻带上了门。

靠在冰冷的厨房门板上，宴嘉慧才敢放任眼泪汹涌而出。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让一丝呜咽泄露出来。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剧烈地颤抖着。

客厅里，电视的声音依旧平稳地流淌着。

邹宴安端起温热的牛奶，小口啜饮着。眼角的余光瞥见小姨匆匆走进厨房的背影，那背影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仓惶。他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

“怎么了？”陆穆年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询问。

邹宴安收回目光，看向餐桌旁的陆穆年。陆穆年也正看着他，眼神清澈坦荡，带着一丝关切。

“……没什么。”邹宴安摇了摇头，将那丝莫名的疑虑压了下去。一定是小姨太累了。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电视屏幕上，任由牛奶的暖意和客厅里这“正常”的、带着陆穆年气息的宁静，将自己温柔地包裹。

厨房里，压抑的啜泣声被水流声和碗碟轻微的碰撞声完美地掩盖。

窗外的梧桐新叶，在春风中舒展着柔嫩的叶片，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