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窗外的梧桐树抽出了新芽，嫩绿的颜色一天比一天鲜亮，带着初春特有的、不管不顾的生命力。阳光也终于挣脱了冬日的阴霾，变得温暖而慷慨，透过病房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大片大片地倾泻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邹宴安靠在摇起的病床上，看着那光斑随着日头移动，慢慢爬上雪白的被面。他伸出手，苍白瘦削的手指探进那片阳光里。温暖。真实的、熨帖的暖意顺着指尖的皮肤蔓延开来，驱散了长久以来盘踞在骨头缝里的阴寒。

真好。他无声地想。春天来了。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邹宴安甚至没有回头去看是谁，只是专注地感受着指尖的温度。

一股极淡的、清冽好闻的气息，像是雨后的森林，混着一点干净的皂角香，悄然弥漫过来，瞬间充盈了整个空间，意外地冲淡了消毒水那顽固的气味。

邹宴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那绷紧的肩线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下来，像被暖风吹皱的春水。

脚步声沉稳而熟悉，停在床边。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伸过来，极其自然地覆在他沐浴在阳光下的手背上。那掌心带着令人心安的温热，干燥而稳定。

“今天气色好多了。”

清澈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像春日解冻的溪流，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质感，不高不低，清晰地传入耳中。

邹宴安终于抬起头。

陆穆年就站在床边，穿着简单的白色卫衣和牛仔裤，身姿挺拔如窗外的梧桐新枝。阳光穿过窗棂，落在他微卷的柔软发梢上，跳跃着细碎的金芒，勾勒出清俊依旧的侧脸轮廓，下颌线清晰干净。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邹宴安脸上，没有过多的担忧，也没有刻意的张扬，只有一种被时光浸润过的、温和的笃定。

他微微俯身，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探了探邹宴安的额头，指尖的温度和他掌心的暖意一样熨帖。“嗯，烧退了。”他嘴角很轻地向上弯了一下，不是那种客套的笑，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因为确认了对方在好转而流露的轻松。

邹宴安没有说话，只是仰着脸，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陆穆年在阳光下的眉眼。那双眼睛，清澈依旧，明亮依旧，像落入了星辰，清晰地映着他自己苍白瘦削的影子。他贪婪地捕捉着对方身上传来的、那熟悉得刻入骨髓的、清冽好闻的气息，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终于找到了绿洲。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酸胀感瞬间冲垮了心防，汹涌地漫上眼眶。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层温热的水汽逼了回去，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单音：“嗯。”

陆穆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收回探额温的手，转而拿起床头柜上放着的一盒包装精美的进口牛奶，熟练地插好吸管，递到邹宴安唇边。“喝点？”

邹宴安顺从地微微低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牛奶。熟悉的、带着微甜奶香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暖意一路蔓延到冰冷的胃里。他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绪。

“外面梧桐树都绿了。”陆穆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像分享着一个令人欣喜的秘密，“等你再好一点，我们出去走走？”

邹宴安握着牛奶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生机勃勃的嫩绿，沉默了几秒，才又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陆穆年看着他低垂的眉眼，眼底掠过一丝深沉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快得像流星划过夜空。随即，那情绪便被更浓的温柔覆盖。他伸出手，动作极其自然地，用指腹轻轻蹭掉邹宴安唇角沾到的一点奶渍。

指尖温热的触感像带着微小的电流，瞬间从唇角蔓延至全身。邹宴安的身体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想躲开，却被陆穆年眼中那坦荡而温柔的注视定在了原地。

“别动。”陆穆年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指腹的力道却不容置疑，轻柔地将那点白色痕迹彻底抹去。

动作完成，他没有立刻收回手，指尖反而顺势滑下，极其轻柔地拂过邹宴安苍白瘦削的下颌线，带着一种无声的怜惜和珍重。

邹宴安的脸颊无法抑制地泛起一层薄红，一直烧到耳根。他飞快地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握着牛奶盒的手，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像要挣脱束缚。那冰封了太久的、名为“害羞”的情绪，竟在这一刻，被一个如此简单又如此亲昵的动作，轻易地唤醒了。

陆穆年看着那抹迅速蔓延开的红晕，眼底的笑意加深，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温柔的涟漪。他最终收回了手，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拿起一本随手带来的书，姿态闲适而放松，仿佛这病房就是他们熟悉的教室角落。

阳光暖融融地笼罩着两人，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被那清冽的皂角香和淡淡的奶香彻底驱散了，只剩下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春日午后的宁静与平和。

邹宴安小口喝着牛奶，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瞟向旁边安静看书的陆穆年。阳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温柔的阴影。他翻动书页时，修长的手指动作流畅，发出细微的、令人安心的沙沙声。

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包裹着他，像温暖的潮水，从四肢百骸涌向心脏。他甚至偷偷地、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内侧。清晰的痛感传来，伴随着陆穆年真实存在的、温热的呼吸声。

是真的。

不是梦。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那口一直堵在胸腔里、带着铁锈腥味的浊气，仿佛终于找到了出口。指尖的冰凉，在牛奶的温度和陆穆年残留的触感下，一点点回暖。

窗外的梧桐新叶，在春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低语着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