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

江城九月的傍晚七点四十，

教室里闷得像个捂紧的蒸笼。头顶吊扇吱呀吱呀打着转儿，扇叶上的灰尘扑簌簌往下掉，落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林默盯着那道解析几何题，笔尖在草稿纸上画了三十七道辅助线，汗珠子顺着额角滑进眼眶，涩得他直眨眼睛。

前排女生突然“呀”了一声，林默抬头时只瞧见半截粉笔头在黑板上砸出一圈白印儿。数学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日光灯的光：“苏晓棠，上课走神？”苏晓棠慌忙站起，耳朵尖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她桌角摊着本素描本，林默坐在第三排都能瞅见那页画了半轮红月亮，朱砂似的颜色涂得特别浓。

黑板右下角的裂缝里塞着张黄色便利贴，上面写着“距离高考还有248天”，被谁用红笔描了三遍，像道没愈合的疤。林默把试卷边缘对齐桌沿，又用指甲掐了掐左手手心——这是他从初二养成的习惯，焦虑的时候掐出月牙形印子，疼能让人稍微清醒点。

窗外突然暗下来，不是寻常傍晚该有的灰蒙蒙，而是一种像被什么捂住眼睛的沉暗。

教室里起了阵小小的骚动，后排男生掏出手机拍天，闪光灯亮得刺人眼。林默的同桌张浩突然抽搐起来，课本“啪”地摔在地上，人直挺挺往后倒。“叫救护车！”老师的声音变了调。林默却盯着张浩掉在地上的笔袋——拉链没拉好，滚出来三颗一模一样的红色玻璃弹珠，在水泥地上反光，像是三颗凝固的血珠。

走廊里响起消防车的警笛声，越来越近又突然消失。林默的校服口袋震得厉害，掏出来时屏幕上“妈妈”两个字亮得发白。他猫着腰溜出教室，瓷砖地粘得鞋底发黏。“又退步了十二名？”电话那头的声音裹着电流，刺得林默耳膜生疼，“当初花三百万买这个学区房是让你去学校睡觉的？张浩妈妈说你最近老盯着他女儿看，林默我告诉你……”后面的话林默没听清。他靠在安全出口的铁门上等母亲歇气，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议论声。

“就他那样还惦记苏晓棠？”是后排那个总爱拍抖音的黄毛男生，“整天跟个闷葫芦似的，听说他爸妈根本不怎么管他。”“上次我妈去教务处，听见他班主任说他有点不正常……”

林默捏紧手机转身，撞翻了身后的拖把桶。肥皂水混着头发丝漫过来，他看见自己映在水里的脸——右眼皮一直在跳，左手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掐破了，血珠渗出来，在掌纹里积成小小的红月亮。

黄毛他们哄笑着散开，走廊里只剩下拖把滴水的声音。林默顺着墙根往走廊尽头走，那里有间废弃的卫生间，高二时管道爆裂后就再没人用过。推开门的瞬间，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镜子早碎成了蛛网纹，水龙头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在池子里积出层绿藻。他拐进最里面的隔间，锁上门的刹那，整栋楼的灯突然闪了三下，灭了。

黑暗里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嗡嗡响。林默摸出手机开手电筒，光柱扫过剥落的墙皮，发现隔间门板底部有块木板松了。

指尖触到木头边缘时，指甲缝里传来刺痛——那里夹着片半透明的塑料纸，像是某种日记本的封面材质。他用美工刀小心撬开木板，墙里露出个黑漆漆的洞。

一股混合着痱子粉和旧书的味道飘出来，林默伸手进去摸，指尖触到硬壳封面。抽出来时手机一晃，光柱照见封面上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墨水早褪成了淡褐色：拆迁记。

日记本的纸页脆得像薯片，稍微一碰就簌簌掉渣。林默蹲在隔间里翻，大部分字迹都洇了水，只有最后几页还能看清。

日期停留在1998年9月16日，钢笔字写得歪歪扭扭：“今天张奶奶说看见红月亮了，她说那是鬼敲门。他们又来敲隔壁门找小明，都找了第七天了。”“妈妈把我的小熊塞到床底下，她说今晚谁敲门都不能开。玻璃窗上有影子，像好多小手在扒拉。”

页面边缘突然沁出暗红的水渍，林默吓得差点把本子扔了。他用袖子擦了擦，那痕迹却越来越深，慢慢聚成行字 ：

“他们要找的是我”“今晚别回家”。最后一个字的墨水像刚写上去似的，黏糊糊的沾在指尖。林默猛地抬头，看见卫生间窗户正对着操场方向——半轮红月亮挂在教学楼顶上，边缘模糊得像融化的血。

操场上空荡荡的，只有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扭动，枝丫间好像吊着什么东西在晃。

走廊里传来拖把撞地的声音，“哐当、哐当”，跟刚才打翻的拖把桶声音一模一样。林默握紧日记本爬起来，后背撞得门板吱呀响。手机屏幕突然亮了，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四个字：“找到你了”。

瓷砖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串湿漉漉的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隔间。水印在手机光下泛着油光，仔细看能发现不是灰尘，是密密麻麻的指纹印，小指特别短，像个孩子的手。林默退到墙角，直到后背抵住冰凉的水管。

红月亮的光透过气窗斜切进来，照见日记本最后一页背面有个用铅笔描的图案——是个简单的卡通小熊头，左眼下面有颗心形胎记。

这个胎记……林默突然想起去年整理老照片时，发现自己婴儿时期的百天照背后，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涂鸦。当时他以为是哪个亲戚的孩子画的，还被妈妈骂着撕掉了。走廊里的拖拽声停在了卫生间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