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夜晚从不会真正沉睡。兰桂坊的霓虹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将湿漉漉的柏油路染成一条流动的彩色河流。引擎的低吼、酒吧隐约泄露的电子节拍、以及街头艺人萨克斯风的呜咽,混杂着亚热带潮湿的空气,构成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脉搏。
"琥珀"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外,便是这幅喧嚣的图景。餐厅内部却截然不同,水晶吊灯洒下柔和的金光,深色胡桃木地板吸走了多余的噪音,空气里浮动着白松露与烤鳕鱼的细腻香气,背景是若有似无的古典钢琴曲。这里是属于精英阶层的静谧岛屿,每一张铺着雪白桌布、点缀着新鲜玫瑰的餐桌,都是一个精心构筑的社交舞台。
韩亦安坐在这舞台的中心,却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道具。她穿着一条烟灰色的真丝吊带裙,肩头搭着同色系的薄羊绒披肩,恰到好处地包裹着过分清瘦的锁骨。墨黑的长发被一支简洁的珍珠发簪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暖黄灯光下,像沉静的黑色绸缎。她的妆容极淡,只稍稍修饰了苍白的唇色和眼下浓重的青影,却掩不住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沉寂薄雾。
坐在她对面的周承言,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绒西装,无框眼镜后的眼神温和专注,正为她斟上第二杯勃艮第的白葡萄酒。
"试试这个?Montrachet 09,橡木桶陈酿带来的奶油和坚果香气,应该很配你点的鳕鱼。"他的声音温润悦耳,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不迫,动作优雅得无可挑剔。
"谢谢。"韩亦安端起酒杯,指尖冰凉。水晶杯壁凝结的水珠滑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留下一道微凉的痕迹。她浅浅抿了一口,醇厚的酒液滑过喉咙,却激不起半分涟漪。味蕾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她的目光穿过杯中摇曳的金色液体,落在窗外迷离的光影上,仿佛那里才有她呼吸的空间。和周承言的每一次晚餐都像一场精心排练的戏码,她是被哥哥推上舞台的木偶,扮演着一个"正在康复"、"需要正常社交"的韩家千金。周承言是称职的搭档,温柔、体贴、懂得分寸,从不越界。可这种滴水不漏的完美,恰恰构筑了最坚硬的疏离。她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防弹玻璃看着这个世界,连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墨色的长发是她此刻唯一的盔甲,将她与这过于明亮、过于"正常"的环境隔开。
周承言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游离。他放下醒酒器,声音放得更柔和:"亦安?是不是这里的空调太低了?或者...菜不合胃口?"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韩亦泽的托付言犹在耳,他也确实被韩亦安身上那种破碎又倔强的独特气质所吸引,可无论他如何努力,似乎都无法真正靠近那片被冰封的心湖。她的眼神总是越过他,望向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韩亦安收回目光,微微摇头,唇角勉强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没有,都很好。只是...昨晚没睡好。"她的视线落在桌面上那支含苞待放的红玫瑰上,娇艳欲滴,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讽刺。她伸出手指,无意识地触碰了一下那丝绒般的花瓣,冰凉的触感。
就在这时,一道极具穿透力、带着一丝慵懒磁性的声音,如同冰锥,骤然刺破了餐厅精心维持的宁静帷幕。
"周先生,好巧。"
周承言和韩亦安同时循声望去。
**邢于笙**就站在他们桌旁一步之遥的地方。她显然刚从医院过来,换下了护士服,穿着一身剪裁凌厉的黑色吸烟装,微卷的栗色长发随意地披散着,几缕发丝垂落在线条优美的颈侧。冷艳的妆容下,那双灰绿色的眼眸如同淬了冰的翡翠,此刻正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玩味的审视,扫过周承言,最终精准地钉在韩亦安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上。
她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周承言脸上得体的笑容微微一僵,带着明显的错愕:"邢...邢护士?"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对面的韩亦安,只见她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泛白,原本就苍白的脸颊此刻更是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那双灰蒙蒙的眸子骤然收缩,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是震惊,是恐惧,还有一丝被猝然撕开伪装的慌乱。
**邢于笙**的目光在韩亦安惊惶的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濒临破碎的瓷器。随即,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视线转向周承言,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不适的熟稔:"看来周先生今晚有佳人相伴,真是遗憾。"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钢琴声,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
周承言感到一阵尴尬,连忙站起身:"邢护士说笑了,我和亦安小姐只是..."他试图解释,但话未说完就被**邢于笙**打断。
"只是什么不重要。"**邢于笙**向前逼近一步,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压迫的声响。她无视了周承言伸出的手,也彻底无视了韩亦安的存在,目光只锁着周承言。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股强势的侵略性,那股冷冽的木质调香水味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气息,霸道地侵占了餐桌周围原本属于食物和玫瑰的空气。
在周承言愕然的目光和韩亦安骤然抬起的、充满惊怒的灰眸注视下,**邢于笙**的红唇凑近周承言的耳廓,用只有他们三人才能勉强听清、却又足以让邻桌侧目的音量,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字:
"我在床上等你。"
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赤裸裸的暧昧。
轰------!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韩亦安耳边炸开!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抖,昂贵的白葡萄酒泼洒出来,溅湿了她烟灰色的裙摆,留下深色的、难堪的污迹。她甚至感觉不到酒液的冰凉,只觉得一股滚烫的、混合着屈辱、愤怒和灭顶荒谬感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急速退去,留下彻骨的寒意和眩晕。**邢于笙**!她怎么敢?!在她面前,在她所谓的"约会对象"面前,用如此下作、如此赤裸的方式宣告主权?!那张床照的阴影还未散去,新的羞辱又如此直白地甩在她脸上!
周承言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镜片后的眼睛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羞愤。"邢护士!请你自重!这太失礼了!"他后退一步,声音因为愤怒和尴尬而微微拔高,试图拉开距离,维护自己和韩亦安的尊严。
**邢于笙**却像没听见他的抗议。她直起身,目光终于轻飘飘地落回韩亦安身上。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愧疚或歉意,只有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嘲弄和一种稳操胜券的掌控感。她甚至没有再看韩亦安那狼狈的裙摆和被酒液染红的手,只是对着周承言,用一种仿佛谈论天气般随意的口吻,补充道:"别让我等太久,你知道我耐心有限。"
说完,她像完成了一场精彩的表演,优雅地、旁若无人地转身。微卷的栗色长发在空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带着胜利者的姿态,踩着高跟鞋清脆的节奏,径直穿过餐厅一道道惊愕或探究的目光,消失在通往洗手间的走廊深处。留下一桌死寂的狼藉,和周遭低低的、压抑的议论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的光,此刻变得冰冷而刺眼。
周承言僵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得无地自容。他张了张嘴,想对韩亦安解释,想道歉,可看着对面女孩那张毫无血色、眼神空洞得可怕的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邢于笙**消失的方向,灰蒙蒙的眸子里,刚才翻涌的惊怒风暴似乎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死寂的冰冷。墨黑的长发衬得她脸色惨白如纸,像一尊失去了所有温度的月光石雕像。
"......亦安小姐,我......"周承言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
"我有点不舒服,"韩亦安的声音响起,轻飘飘的,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没有任何起伏,"想先回去了。"她没有看周承言,也没有去管裙摆上的污渍,只是机械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那杯打翻的酒,如同此刻她心中被践踏的尊严,冰冷地流淌着。
周承言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有被**邢于笙**羞辱的愤怒,有对韩亦安的愧疚,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送你!"他连忙道。
"不用了。"韩亦安拒绝得斩钉截铁,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抓起椅背上的小羊皮手袋,甚至没有披上那件薄羊绒披肩,几乎是逃也似地,踉跄着穿过那些探究的目光,冲出了"琥珀"温暖明亮却让她窒息的空间。
深秋夜晚的冷风裹挟着城市的喧嚣和潮湿,瞬间将她包围。韩亦安站在灯火璀璨的餐厅门口,单薄的吊带裙无法抵御寒意,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茫然地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灯,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倒影,光怪陆离,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万花筒。
回家?回到那个被哥哥精心保护却空荡得令人窒息的巨大别墅?
不。
一个念头,带着毁灭般的偏执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要亲眼看看!看看**邢于笙**是不是真的和周承言......看看那句"在床上等你"是不是又一场更卑劣的谎言,还是......令人作呕的事实!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抬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将脑后那支束缚着墨发的珍珠发簪扯了下来!冰冷坚硬的发簪硌得掌心生疼,她却浑然不觉。失去了束缚,墨黑的长发如同被释放的黑色瀑布,瞬间倾泻而下,凌乱地披散在她单薄的肩头、后背,有几缕被冷风吹起,拂过她冰冷苍白的脸颊,带来一丝微痒的刺痛,更像一种自虐的清醒。
长发成了她此刻最好的掩护,遮住了她大半张失魂落魄的脸。她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幽魂,迅速而无声地滑向餐厅侧面那条相对僻静的辅路。司机老陈的宾利就停在不远处的街角。
"陈伯,"她拉开车门坐进去,声音嘶哑紧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跟上前面那辆,黑色路虎揽胜,港牌\*\*88。别跟太近,别让她发现。"她的目光死死锁住刚刚从餐厅地下车库驶出、汇入车流的黑色路虎。那是**邢于笙**的车。
老陈从后视镜里看到小姐苍白如鬼的脸色和凌乱狂舞的墨发,心下一惊,但多年训练出的职业素养让他没有多问一句。他沉稳地应了一声:"是,小姐。"黑色的宾利如同一条沉默的鱼,悄无声息地滑入车流,不远不近地缀着前方那辆极具力量感的黑色路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