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顶灯刺目的红光,旋转着,将病房惨白的墙壁切割成一块块流动的、令人眩晕的色块。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呛人,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林晚躺在窄小的病床上,身体仿佛被掏空,只剩下一种沉重到无法挪动的疲惫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部隐隐的灼痛,那是呛入的冷水留下的印记。手腕上插着点滴针,冰凉的药液正缓慢地流入她的血管。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监护仪发出单调、规律的“嘀…嘀…”声。她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床边那两道目光,沉重得如同实质,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挥之不去的惊悸,牢牢地钉在她身上。
沉默像不断膨胀的、湿冷的雾,弥漫在三人之间,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为什么?”
苏晓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干涩沙哑,像是砂纸在粗粝的木头上摩擦。她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绞得发白的指节,此刻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里面布满了熬夜的血丝,眼神却像受伤的幼兽,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无法理解的痛苦。那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尖锐的棱角。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她依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却在剧烈地颤抖,像风中濒死的蝶翼。喉咙被无形的硬块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是姑姑虚伪的刻薄?是父母遥远而冰冷的遗忘?是日复一日深夜里独自啃噬灵魂的黑暗?还是……那长久以来,扮演那个“小太阳”所带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千头万绪,像一团浸透了冰水的乱麻,沉重地堵在心口,沉甸甸地压着,让她喘不过气。
“说话啊!林晚!”苏晓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崩溃的哭腔,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冰冷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们差点就……”后面的话被汹涌的哽咽堵住,她说不下去,只是死死地盯着病床上苍白脆弱的人影,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苏晓!”江盼低声喝止,声音同样沙哑疲惫。她伸出手,用力把濒临失控的苏晓按回椅子上,眼神里充满了恳求。然后,她转向林晚,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她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是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林晚那只没有打点滴的、冰冷的手。
林晚的手很凉,像一块在冷水里浸泡了太久的玉石。江盼的手心却异常温热,甚至有些滚烫,带着微微的汗湿。
林晚的手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那细微的抗拒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江盼的双手没有松开,反而更加坚定地、温柔地包裹住她冰冷的手指,仿佛要捂化一块经年的寒冰。
“晚晚,”江盼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平静力量,每一个字都敲打在病房凝固的空气里,“疼吗?”
林晚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依旧死死闭着眼,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江盼的指腹带着滚烫的温度,轻轻抚过林晚手腕内侧那片被指甲掐出的、尚未消退的深紫色淤痕。那是她自己昨夜在冰冷绝望中,为了抑制哭泣而留下的印记。指尖下的皮肤微微凹陷,带着清晰的痛感。江盼的动作那么轻,却又那么不容置疑。
“这里,”她的指尖停留在淤痕上,“还有这里,”她的目光落在林晚紧闭的眼睛下方,那浓重的、疲惫的青黑色阴影上,“还有……这里。”她握着林晚的手,缓缓地、坚定地将它抬起,轻轻贴在了自己湿漉漉的、冰凉的脸颊上。
泪水濡湿了林晚冰冷的指尖。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电流击中。
“一定很疼吧?”江盼的声音哽咽了,泪水无声地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浸湿了林晚的指尖,那温度烫得惊人。她望着林晚紧闭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恳求:
“疼就喊出来,晚晚。不要憋着,不要一个人扛……我们接得住。”
“我们就在这里。你喊出来,好不好?”
“接得住……”
那三个字,带着江盼脸颊上滚烫的泪水的温度,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一路灼烧到林晚冰冷麻木的心脏深处,猛地撞开了那扇紧闭的、锈迹斑斑的门!
“啊——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终于从林晚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微弱得像初生幼猫的悲鸣。紧接着,像是积蓄了千年的堤坝轰然崩塌,汹涌的、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她猛地睁开眼,视线瞬间被一片模糊的水光淹没。不再是浴室里那种冰冷绝望的沉溺,而是滚烫的、灼人的洪流。
她反手死死攥住江盼的手,像抓住洪流中唯一的浮木,攥得指节都咯咯作响。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起来,剧烈的颤抖如同风中的落叶。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心裂肺的抽噎,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无法抑制的、破碎的嚎啕。
“我……我好痛……晓晓……盼盼……”她的声音嘶哑变形,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泪水和积压了太久的痛苦,“姑姑……她……她拿走了……爸妈的钱……买包……我……我饿……不敢说……剩饭……好冷……”
“他们……都不要我了……有新的……家了……新的……小孩……”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胸口剧烈地起伏,像破败的风箱,“我……我是多余的……没人要的……”
“装……装得好累……好累啊……”她蜷缩得更紧,仿佛要把自己缩进一个不存在的壳里,“笑……笑不出来……也要笑……太阳……太阳是假的……里面……里面全烂了……好黑……好冷……呜……”
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像一艘在暴风雨中彻底失控的小船,只能任由那些积压了太久、早已腐烂发臭的委屈、恐惧、孤独和绝望,随着汹涌的泪水和嘶喊,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那些深埋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敢触碰的阴暗角落,那些“懂事”、“阳光”背后的千疮百孔,第一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她最信任的人面前。
苏晓早已泣不成声,她扑过来,不顾一切地抱住林晚颤抖蜷缩的身体,像要把自己所有的热量都传递过去,手臂收得紧紧的,哽咽着语无伦次地重复:“对不起……晚晚对不起……是我们太笨了……我们没看见……没看见……”
江盼也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林晚汗湿的额角,温热的泪水滴落在林晚的脸上,和她的泪水混在一起。她环抱着林晚和苏晓,形成一个笨拙却无比坚定的保护圈。她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着她们,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筑起一道堤坝,挡住外面所有的风雨和寒冷。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褪尽了浓墨般的黑暗,透出一种沉静的、带着水汽的灰蓝。雨丝无声地飘落,在玻璃窗上划出蜿蜒透明的痕迹,模糊了外面湿漉漉的世界。病房里,嚎啕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和筋疲力尽后沉重的呼吸声。
林晚蜷缩在两位挚友紧密而温暖的怀抱里,像一只终于找到避风港的、湿透的小兽。身体还在微微颤抖,每一次抽噎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隐隐的痛。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份压在心口、让她无法呼吸的巨石,在刚才那场彻底的崩溃和倾泻中,似乎被凿开了一道缝隙。沉重的疲惫感如同退潮后的沙滩,留下一种奇异的、近乎虚脱的平静。
江盼小心翼翼地松开一点怀抱,用纸巾轻柔地擦拭林晚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和汗水,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苏晓也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鼻头通红,她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却异常坚定地说:
“晚晚,以后……以后再也不许装‘太阳’了!听见没?阴天就阴天,下雨就下雨,打雷就打雷!我们俩,”她用力拍了拍自己和江盼,“就是你的……你的……”她卡壳了一下,似乎在搜寻合适的词。
“备用电池?”江盼轻声接上,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弧度,虽然看起来有些疲惫的勉强。
“对!备用电池!”苏晓用力点头,眼睛又红了,“还是特大号充电宝!永远满格的那种!你……你没电了,我们就给你充!你难受了,我们就陪你一起难受!天塌下来,我们三个一起顶着!谁也别想再把你一个人丢在黑屋子里!”
林晚听着她们笨拙却无比真挚的话语,感受着环绕在自己身上的、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温热。那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沉甸甸的温度,不同于阳光的照耀,更像是地底深处涌出的温泉,缓慢而坚定地渗透、包裹着她冰封的内里。她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还有些模糊,目光缓缓地、一点点地扫过苏晓红肿却写满不容置疑的坚定的眼睛,扫过江盼疲惫却温柔似水的脸庞。
心口那道刚刚被痛苦撕裂的缝隙里,似乎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在她们滚烫的泪水和笨拙的守护中,终于开始缓慢地、艰难地消融。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带着涩涩的痛楚,却又是那么真实地,开始在那片荒芜的冻土上艰难地流淌。
原来,被这样笨拙地、不顾一切地需要着,被这样紧紧地抓住不放……本身就是一道刺破永夜的光。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玻璃。病房里,三个女孩紧紧依偎在一起,像暴风雨后互相支撑的小树苗。阳光尚未穿透云层,但紧紧相握的手心传来的温度,已足够驱散最深沉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