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停了,湿漉漉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病房惨白的墙壁上涂抹了一层清冷的灰白。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依旧顽固,但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稀释了些许,不再那么刺鼻呛人。苏晓和江盼依旧紧紧拥抱着林晚,像两株用根系互相缠绕、共同抵御风暴的植物。林晚蜷缩在这片温热而坚实的壁垒里,剧烈颤抖的幅度渐渐平缓下来,只剩下身体深处时不时传来的、无法控制的细微抽噎。每一次抽噎都牵扯着肺部残留的隐痛,却也奇异地,像是将那些堵塞在胸腔深处的、冰冷的淤泥一点点排挤出去。
江盼小心翼翼地松开一点怀抱,伸手从床头柜上抽了几张纸巾,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仔细擦拭林晚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和冷汗。她的指尖温热,拂过林晚冰凉的脸颊时,带来一种细微的、令人心安的刺痛感。
苏晓也抬起头,眼睛肿得只剩下两条缝,鼻头红得像颗小番茄。她吸了吸堵塞的鼻子,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鏖战、疲惫不堪却握紧了旗帜的士兵:
“晚晚,听好了!以后,不许再装‘太阳’了!听见没?阴天就阴天,下雨就下雨,打雷就打雷!我们俩,”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又拍了拍江盼的手臂,发出“砰砰”的闷响,“就是你的……你的……”她卡住了,眉头皱起,似乎在贫瘠的词汇库里艰难搜寻那个最贴切的词。
“备用电池?”江盼轻声接上,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虽然那笑容被疲惫和担忧压得有些变形。
“对!超级无敌备用电池!”苏晓像是找到了救星,立刻大声强调,红肿的眼睛努力睁大,试图传达出自己百分百的认真,“还是特大号充电宝!永远满格的那种!你……你没电了,我们就给你充!你难受了,我们就陪你一起难受!天塌下来,我们三个一起顶着!谁也别想再把你一个人丢在黑屋子里!”她越说越激动,手臂再次收紧,仿佛要把林晚嵌入自己的身体里。
林晚听着这些带着哭腔、逻辑混乱却又滚烫无比的话语,感受着环绕在自己身上的、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温热。那是一种沉甸甸的温度,不同于阳光那种铺天盖地的照耀,更像是深埋地底的温泉,带着大地深处的脉动,缓慢、坚定、不容拒绝地渗透进她冰封的四肢百骸,试图融化那冻僵了太久的灵魂。她极其缓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被泪水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目光艰难地移动,一点点地,扫过苏晓红肿却写满不容置疑的坚定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保护欲;再移向江盼,她的脸同样苍白疲惫,但那双眼睛像沉静的湖泊,此刻却盛满了温柔而坚韧的光,无声地传递着“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的承诺。
心口那道刚刚被痛苦硬生生撕裂开的缝隙里,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在她们滚烫的泪水和这笨拙却无比真实的守护中,终于发出了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碎裂声。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的暖流,带着初融冰雪的刺痛和涩意,却又是那么真实地,开始在那片荒芜死寂的冻土上,艰难地、试探性地流淌。
原来,被这样笨拙地、不顾一切地需要着,被这样死死地抓住不放……本身就是一道能刺破最深沉的永夜的光。
“嗯……”一声极轻、带着浓重鼻音的回应,终于从林晚干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这微弱的回应,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苏晓和江盼眼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苏晓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次,嘴角却咧开了一个傻乎乎、带着泪的笑容。
病房门被轻轻叩响。一个穿着白大褂、面容温和的女医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位表情严肃、夹着文件夹的护士。医生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床上虚弱的林晚,又看了看床边两个眼睛红肿、明显一夜未眠的女孩,眼神里多了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叹息。
“林晚同学,”医生的声音温和而专业,“我是王医生。我们需要和你,还有你的监护人,详细谈谈你的情况。”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晓和江盼身上,“这两位是?”
“我们是她最好的朋友!家人!”苏晓立刻抢答,声音还有些发颤,但异常响亮,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强硬。
江盼轻轻拉了拉苏晓的袖子,对医生点了点头,声音平静了些:“医生您好,我们……是她的朋友。她姑姑……可能要晚点才能联系上。”她刻意省略了“可能不会来”的潜台词。
王医生了然地点点头,没有追问。她走近床边,开始进行例行的检查,询问林晚的感觉。林晚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点头或摇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医生检查了她的手腕,那片深紫色的淤痕触目惊心。她示意护士记录,然后看向林晚,语气更加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度:
“林晚,根据你的情况,我们建议你暂时住院观察几天,同时,你需要接受专业的心理评估和干预。”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着林晚躲闪的眼睛,“这不是惩罚,是为了帮助你。你现在的状态,就像身体受了很重的伤,需要医生治疗。心里的伤,同样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才能好起来,明白吗?”
“心理医生?”苏晓脱口而出,带着一丝茫然和警惕,“晚晚她……”
“晓晓,”江盼低声打断她,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看向医生,“我们明白,医生。只要能帮到晚晚,我们都配合。”
林晚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心理医生……那意味着要把那些腐烂的、阴暗的、连自己都厌恶的东西,摊开在陌生人面前吗?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指节再次泛白。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又悄悄缠绕上来。
“别怕,晚晚,”江盼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温热的手再次覆上她冰冷紧握的拳头,“我们陪你。”
“对!我们陪你一起见!”苏晓立刻附和,用力点头。
王医生看着她们,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带着温度的笑意。“能有这样的朋友,是你的幸运,林晚同学。”她转向林晚,“心理治疗是一个过程,可能不会太舒服,但请相信,这是为了让你真正走出黑暗,重新获得力量。”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猛地推开,力道之大,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响。一个穿着时髦套装、妆容精致却难掩憔悴和怒气的女人闯了进来,正是林晚的姑姑。她手里还拎着那个崭新的名牌包,包上的金属扣随着她急促的脚步叮当作响。她一眼看到病床上的林晚和床边的医生护士,目光扫过苏晓和江盼时,眉头嫌恶地皱起。
“林晚!”姑姑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指甲刮过黑板,“你搞什么名堂!大半夜的闹自杀?你知不知道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工作电话都被打爆了!丢人现眼!”她几步冲到床边,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医生,她没事吧?没事赶紧出院!家里还有一堆事呢!”
病房里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暖意,瞬间被这劈头盖脸的冰冷责骂冻结了。林晚的身体猛地一僵,刚刚恢复了一点血色的脸迅速褪成惨白,她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像一只受到惊吓的蜗牛,只想把自己藏进壳里。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这位家属!”王医生脸色沉了下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她上前一步,挡在了林晚和姑姑之间,“请注意你的言辞!林晚同学现在非常脆弱,需要的是关心和支持,不是指责!”她锐利的目光扫过姑姑身上价值不菲的行头,又落到林晚苍白惊恐的脸上,心中的推测几乎成了定论。
姑姑被医生的气势慑住了一瞬,随即更加恼羞成怒:“我怎么教育孩子是我的事!她好端端的怎么会想不开?肯定是这两个……”她恶狠狠地指向苏晓和江盼,“整天带坏她!还有学校!压力太大!你们医院赶紧给她检查,没问题就办出院!”
“林晚需要住院观察,并进行系统的心理治疗。”王医生的声音斩钉截铁,“这是医嘱。至于她为什么会这样,我想监护人更需要反思自己的责任!林晚长期处于心理高压和情感忽视的状态,这已经构成了事实上的心理创伤!我们需要和你单独谈谈林晚的监护和生活环境问题!”
“什么心理创伤?什么情感忽视?”姑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夸张的委屈,“我对她还不够好?供她吃供她穿,还给她钱花!她自己心理脆弱怪谁?”她试图绕过医生去拉林晚,“走!跟我回家!别在这里丢人!”
“不许碰她!”苏晓像被点燃的炮仗,猛地跳起来,张开双臂死死挡在林晚床前,眼睛瞪得血红,像一头发怒的幼狮,完全不顾及对方是长辈,“你没听见医生的话吗?她需要治疗!你除了骂她拿钱买包,你关心过她一句吗?你知道她每天吃的是什么吗?是冷掉的剩饭!你知道她晚上一个人哭多久吗?”
“你……你个小丫头片子胡说八道什么!”姑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苏晓的鼻子。
“是不是胡说,查查你银行流水就知道了!”江盼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冷静得可怕。她扶着林晚颤抖的肩膀,目光毫不畏惧地迎视着姑姑,“林晚父母每月按时寄来的生活费,和你给她提供的‘照顾’,真的对等吗?姑姑,林晚现在需要的是治疗和休息。如果你不能提供支持,那么,作为她的朋友,我们和我们的家人,会想办法帮她争取她应得的权益。”
江盼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戳破了姑姑强撑的伪装。姑姑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一阵红一阵白。她看着病床上缩成一团、看都不敢看她的林晚,又看看挡在床前、像两尊门神一样寸步不让的苏晓和江盼,再看看表情冰冷严肃、显然不会善罢甘休的医生和护士……她拎着名牌包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最终,所有的愤怒和虚张声势都化作一句色厉内荏的狠话:
“好!好!你们能耐!你们管!我不管了!爱怎么治怎么治!费用自己想办法!”她狠狠瞪了林晚一眼,那眼神充满了怨毒和嫌恶,仿佛在看一堆甩不掉的麻烦。然后,她猛地转身,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急促而刺耳的“哒哒”声,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病房,用力甩上了门。
“砰!”
巨大的关门声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那决绝的背影和最后怨毒的眼神,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晚刚刚有所松动的心防。最后一丝与“家”有关的、哪怕是不堪的牵连,也被这无情的一摔,彻底斩断了。她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的方向,里面是死寂的荒原。
“晚晚!”江盼和苏晓同时惊呼,连忙扶住她。
“走了好!这种人不配当监护人!”苏晓朝着门口的方向啐了一口,眼圈又红了,但更多的是愤怒。
“她走了,晚晚的治疗费用怎么办?”江盼看着林晚失魂落魄的样子,眉头紧锁,担忧更深了一层。
王医生叹了口气,看着林晚的状态,眼神里充满了怜悯和坚定。“费用问题我们会尽量想办法,申请一些补助。当务之急是林晚的身体和心理状况。”她转向林晚,语气放缓,带着抚慰的力量,“林晚,别怕。她走了,不代表你没人管了。你的朋友在这里,医院在这里。我们会帮助你,好吗?”
林晚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虚空,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扇关上的门,一起被抛弃在了冰冷的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