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门中,师兄的剑光映亮整座山门。
-人人都在惊叹这一剑的绝世风华,唯有后山练剑的苏祁垂下了眼。
- 十年了,他每日挥剑万次,练的始终只有一式。
- “朽木!”掌门摇头,“连外门弟子都不如。”
-当师兄嘲笑他剑法愚笨时,他终于抬起竹剑:“剑不是这么用的。”
- 竹剑轻挥,漫天风雪骤然静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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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如刀,卷过铁灰色的天幕,狠狠剐蹭着青玄剑宗后山这片孤绝的悬崖。嶙峋的岩石裹着厚厚的冰壳,在昏沉的天光下泛着死寂的幽暗。山崖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渊谷,只有风鬼哭狼嚎般向上猛扑的呼啸声。
就在这悬崖之边,一个少年身影定定地立在风雪里,仿佛早已与这片冻土融为了一体。
他叫苏祁。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得透出布丝的青色外门弟子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几乎要被撕扯开来。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这彻骨的酷寒,裸露在外的皮肤早已冻得青紫,可少年却像是感觉不到丝毫冷意。他全部心神,所有意志,都凝聚在手中那柄简陋的竹剑上。
弓步,拧腰,沉肩,挥臂!
“嗤——!”
竹剑破开稠密的雪幕,发出一声短暂而清晰的锐响。动作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笨拙,没有半分花哨,更无丝毫灵力光华闪耀。只是最最基础的、向前平直的一刺。
一次,又一次。动作凝固得如同石刻,每一次的轨迹都分毫不差,精准地重叠在前一次之上。手臂的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肌肉,带来细微的颤抖,但那柄竹剑却稳得可怕。
十年了。
整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无论酷暑寒冬,无论晴雨雷电,苏祁便如这崖畔一尊生了根的顽石,每日挥剑万次。动作始终只有这一个——向前刺出。
练剑十年,只练这一式。
他脚下的积雪早已被踏成了坚实的冰面,又被他体内透出的微弱热气融化了些许,洇湿了鞋履边缘。握着剑柄的右手,虎口处早已看不出原本的皮肤,那里覆盖着厚厚一层暗红色的硬茧,一层叠着一层,如同某种粗粝的岩石甲壳。硬茧之下,是无数次磨破又愈合后留下的深痕,诉说着十年如一日近乎自虐的坚持。
竹剑每一次挥出,都牵动着手臂的筋骨,发出细微的、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咯吱声。汗水刚刚渗出毛孔,就被冻风瞬间凝成冰珠,挂在睫毛、鬓角,又被下一次挥剑的劲风抖落。
就在这近乎凝固的、只有风雪与单调挥剑声的世界里,一丝异样的喧嚣,隐隐约约,顽强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从远处山门的方向传来。
那喧嚣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虽被风雪阻隔得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灼热的、兴奋的、近乎癫狂的穿透力,搅乱了悬崖边十年不变的死寂节奏。
苏祁挥剑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根根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似乎被这遥远的喧嚣轻轻刺痛。
“轰——!”
一声沉闷如雷的爆鸣,骤然在山门方向炸开!紧接着,一道煌煌如日、璀璨夺目的剑光猛地冲天而起,瞬间撕裂了漫天铅灰色的风雪帷幕!
那光芒如此煊赫,如此霸道,竟将整片阴沉的天穹都短暂地映照得亮如白昼。光芒的核心,一个挺拔的身影立于高台之上,手中长剑吞吐着丈许长的耀眼剑罡,气冲霄汉,仿佛要将这漫天风雪都一剑荡平!
即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那剑光中蕴含的凌厉锋芒和磅礴灵力,依旧清晰地传递到了后山悬崖。光芒映在苏祁的眼底,留下一个短暂而灼目的光斑。
山门方向爆发的喧嚣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无数激动到变调的呐喊、疯狂的喝彩、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终于彻底压倒了风雪的咆哮,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狠狠拍击在这片孤崖之上。
“……天啊!是‘惊鸿照影’!萧师兄竟真的练成了!”
“一剑!只用了一剑!对面可是内门排名前十的秦师兄啊!”
“萧师兄威武!此等剑道,当为魁首!长生天秘境名额,非师兄莫属!”
“长生天!长生天!”
“萧师兄!萧师兄!”
狂热的声浪里,“长生天”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被无数人嘶喊着,一遍又一遍,清晰地撞入苏祁的耳中。
“长生天……”
苏祁的口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这两个字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冰冷,沉重,又裹挟着无法言喻的刺痛感,瞬间穿透了他十年如一日磨砺出的、坚如磐石的心境。
一个极其微小的、甚至算不上破绽的凝滞,出现在他挥剑的节奏中。
就在那竹剑刺至尽头的瞬间!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断裂声,从竹剑内部响起。
剑尖前方,一片鹅毛大的雪花,毫无征兆地被一股无形的锋锐之气从中剖开,裂成两片绝对对称的薄片,无声飘落。
苏祁的动作彻底停住了。
他缓缓收回竹剑,低下头。布满厚茧的右手掌心,一道新的、狭长的血痕无声绽开,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滴落在脚下冰冷的雪地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悬崖边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咽着卷过,试图掩盖那点微不足道的血迹,也试图将山门方向那震天的喧嚣彻底隔绝。
但有些东西,一旦侵入,便再难抹去。
风雪似乎也被那山门方向的煌煌剑光与震天喧嚣所慑,势头稍减。悬崖边那单调重复了十年的挥剑声,不知何时已彻底沉寂下去,只余下山风穿过嶙峋怪石的呜咽。
山道上,几道身影正顶着风雪,朝着后山行来。为首一人身着内门精英弟子的墨色绣金纹劲装,身形挺拔,步履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从容气度,正是方才山门大比上光芒万丈、一剑惊鸿的萧天鸣。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身着内门服饰的弟子,脸上犹带着未散的兴奋红晕,显然刚从大比现场的热烈氛围中抽身。
“萧师兄,您那一剑‘惊鸿照影’,真是……真是神乎其技!”一个弟子激动得声音发颤,“秦师兄的‘磐石剑盾’可是号称能硬抗筑基后期全力一击,在您剑下竟如薄纸一般!掌门和几位长老当时眼都直了!”
“是啊师兄,长生天秘境的名额,绝对稳了!”另一人连忙附和,语气谄媚。
萧天鸣嘴角噙着一丝矜持的笑意,目光随意扫过这片荒凉冷寂的后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仿佛踏入此地都是一种对身份的玷污。他正要随口说些什么场面话,视线却猛地定格在悬崖边那个几乎被风雪吞没的青色身影上。
“嗯?”萧天鸣脚步一顿,剑眉微挑,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稀罕又极其碍眼的东西,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讶异和居高临下的审视,“那不是……苏祁师弟么?十年了,还在这儿‘练剑’?”
他刻意加重了“练剑”二字,尾音拖长,仿佛在咀嚼一个极其滑稽的笑话。
身后的几个内门弟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上也立刻浮起混杂着轻蔑、讥讽和无聊的神色。
“可不是嘛,萧师兄,”一个尖脸弟子嗤笑出声,“咱们青玄剑宗开山立派以来头一号的‘奇才’,十年如一日,就练那一招‘平刺’,雷打不动,比那山崖上的石头还顽固呢!”
“听说当初入门测试,他那点微末资质连杂役弟子的门槛都够呛,要不是他爹……”另一个矮胖弟子接口,话说到一半,被旁边的人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似乎触及了什么忌讳,连忙讪讪地住了口,但脸上的鄙夷之色更浓了。
“呵,”萧天鸣轻哼一声,不再掩饰眼中的嘲弄,他不再看那几个聒噪的跟班,径直迈步,朝着悬崖边那个风雪中孤立的背影走去。靴子踩在冻硬的积雪上,发出嘎吱的脆响,在这片寂静中异常刺耳。
“苏师弟?”萧天鸣在苏祁身后几步站定,声音刻意放得清朗,带着一种胜利者特有的、施舍般的温和,“风雪这么大,还在用功?这份毅力,真是……让师兄我钦佩不已啊。”
苏祁的背影纹丝未动,仿佛一尊冰封的石雕。他依旧背对着众人,右手垂在身侧,那柄简陋的竹剑斜斜点着地面,剑尖微微陷入雪中。风雪吹乱了他束在脑后的发丝,露出小半截冻得通红的脖颈。
见苏祁毫无反应,萧天鸣眼底掠过一丝被无视的不悦。他目光扫过苏祁手中那柄伤痕累累、甚至有几处竹皮都磨得发白的竹剑,嘴角的弧度越发讥诮。
“十年磨一剑,”萧天鸣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刃刮过冰面,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风雪里,“苏师弟这柄‘剑’,磨得可真是……惊天动地啊!”
“哈哈哈……”身后的几个跟班立刻爆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哄笑。
“师兄说得太对了!十年就练一招平刺,这‘剑’磨得,怕是连块豆腐都切不开吧?”尖脸弟子笑得前仰后合。
“就是就是!连刚入门三天的小娃娃,耍出来的剑花都比他像样!真不知道他脑子里装的什么,木头疙瘩吗?”矮胖弟子也大声附和,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风雪里。
“朽木!”一个冰冷、苍老,却又带着无上威严的声音,仿佛穿越了遥远的风雪,在苏祁的脑海中轰然炸响。那是三年前,他最后一次鼓起勇气,在宗门小较上演练了整整一万次平刺后,掌门玄诚真人从高台上投下的、毫无温度的一瞥,以及那如同最终审判的两个字。
“朽木!”
“连外门弟子都不如!”
刻薄的嘲笑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向悬崖边那个沉默的背影。
萧天鸣享受着这众星捧月般的奚落,他上前一步,几乎与苏祁的背影平行,侧过头,用一种混杂着怜悯与极度优越感的目光,打量着苏祁冻得青紫的侧脸和那柄可笑的竹剑。
“苏师弟,”萧天鸣的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关切,却又像毒蛇吐信,“听师兄一句劝。这剑道一途,讲究的是悟性,是根骨,是灵光一现的通透。光靠死力气,把自己练成一块冻僵的石头,又有何用?白白蹉跎岁月罢了。”
他伸出手指,虚虚点向苏祁手中那柄破旧的竹剑,语气陡然转厉,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训诫意味:“剑,不是这么用的!”
“剑不是这么用的!”
“剑不是这么用的!”
这句话如同一个引信,瞬间点燃了苏祁脑海中沉寂了十年的某种东西。无数个日夜挥汗如雨的画面,无数道鄙夷嘲讽的目光,无数个“朽木”、“废物”的标签,还有那深埋心底、从未熄灭的执念……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冲垮了他筑起的所有堤防!
十年累积的冰封,在这一刻,被这句居高临下的训斥,彻底敲开了一道缝隙!
一直如同冰雕般凝固的苏祁,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动作滞涩得仿佛锈蚀千年的机括,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起骨骼摩擦的轻微声响。
风雪扑打在他脸上,冰珠凝结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却无法模糊那双骤然睁开的眼眸。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不再是往日的沉寂、麻木,或是深藏的隐忍。那里面,此刻仿佛有沉寂了万载的火山轰然爆发!是熔岩在冰层下奔涌,是星辰在深渊中炸裂!一种难以形容的、纯粹到极致的锋锐,如同沉睡的太古神兵骤然苏醒,带着斩破一切虚妄、劈开混沌鸿蒙的意志,从他眼底的最深处,毫无保留地迸射出来!
两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寒电,猛地刺向近在咫尺的萧天鸣!
“嗯?!”
萧天鸣脸上的嘲弄和优越感瞬间僵住,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前所未有的冰冷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全身的汗毛在这一刻根根倒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几乎忘记了跳动!那是什么眼神?那根本不是人该有的眼神!那是……剑!是开天辟地的第一缕锋芒!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拔剑,想要逃离这恐怖目光的锁定!但身体却像是被那目光钉死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这死寂的、连风雪都似乎被冻结凝固的瞬间。
苏祁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声音很轻,很淡,几乎被风雪的呜咽吞没,却又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清冽剑鸣,带着一种斩断万古尘埃的漠然与决绝,清晰地钻进了萧天鸣,以及他身后所有狂笑弟子的耳中:
“剑……不是这么用的。”
话音未落,苏祁垂在身侧的右手,极其自然地抬了起来。
动作不再是那演练了十万次的、笨拙而沉重的平刺。
这一抬,轻飘飘的,仿佛只是拂去肩头的一片雪花,又像是指点江山的文人信手一挥。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刺破耳膜的锐响,甚至没有半分灵力波动的涟漪。
他只是握着那柄伤痕累累、简陋不堪的青色竹剑,朝着身前漫天呼啸的风雪,朝着那仍在呆滞和惊骇中凝固的萧天鸣,极其随意地、极其写意地……
轻轻一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漫天狂舞、发出尖厉啸叫的鹅毛大雪,骤然凝固在了空中!每一片雪花都保持着上一瞬间的姿态,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定格,如同亿万片悬浮的玉屑冰晶。
山崖之下,那永不停歇、如同万鬼哭嚎般的呼啸风声,戛然而止!世界陷入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萧天鸣脸上那凝固的惊骇、僵硬的身体,他身后那些弟子们张大的嘴巴、脸上残留的讥笑,甚至他们眼珠里倒映出的风雪……一切的一切,都彻底停滞!
只有那柄青色的竹剑,完成了它那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斩断时空的一挥,剑尖所指的方向,一条绝对笔直、绝对虚无的“线”,凭空出现在凝固的风雪之中。
那条“线”向前延伸。
无声无息地,擦过了萧天鸣额前几缕被风雪打湿、凝固在空中的发丝。
几缕断发,在绝对静止的世界里,极其缓慢地、违背常理地飘落下来。
“铮——!”
一声清越悠长、穿金裂石的剑鸣,仿佛从万古洪荒的尽头传来,又似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直接炸响!它并非来自那柄简陋的竹剑,而是来自这片被斩断的时空本身!
剑鸣声里,那条虚无的“线”骤然消散。
时间恢复了流动。
凝固的风雪猛地重新开始疯狂飞舞。
刺耳的风声再度灌满山崖。
但一切,都已不同。
萧天鸣身后那几个内门弟子脸上残留的讥笑彻底僵死,如同拙劣的面具挂在脸上。他们的眼珠死死凸出,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里面塞满了纯粹到极致的、无法理解的惊怖和茫然。嘴巴保持着张开的形状,却再也发不出任何一丝声音,仿佛喉咙被无形的寒冰彻底冻结。
萧天鸣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苍白得如同刷了一层墙灰。额前传来一丝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凉意。他僵硬地、一点点地抬起手,颤抖着摸向自己的额角。
指尖触碰到几缕突兀的、平滑的断茬。
他缓缓放下手,目光死死地、如同见了鬼魅般,钉在苏祁手中那柄斜指地面的青色竹剑上。那柄剑,依旧是那般简陋,那般破旧,剑身上甚至残留着经年的污迹和磨损的痕迹。
可此刻,在萧天鸣的眼中,它却散发着一种令他灵魂都在颤栗的、足以斩灭诸天神魔的恐怖锋芒!
风雪依旧在悬崖边呼啸盘旋,呜咽着卷过冰冷的岩石,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声音。
只是那刺耳的、聒噪的、带着无尽优越感的哄笑声,已彻底消失不见。
崖边只剩下风雪的呜咽,以及那一声仿佛来自亘古洪荒、余韵未绝的清越剑鸣,在凝固的空气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