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本摊在地板上,那行铅笔字被月光照得愈发清晰。林砚弯腰去捡时,指腹擦过纸面,铅灰在指尖留下淡淡的痕,像雾在皮肤上结的霜。
“这行字……”陈默也凑了过来,他的呼吸落在纸页上,让铅笔印微微发皱,“不是你的笔迹。”
林砚的心猛地一缩。确实不是。她的字偏圆,笔画带着点犹豫的顿感,而这行字锋锐利,收尾处带着利落的勾,像他握笔的样子。
“是你写的?”她抬头时,正对上他的目光。雾气退了些,他眼底的光清晰了许多,像码头航标灯的微光。
陈默的指尖在那行字上悬了悬,没碰,只轻轻“嗯”了一声。“那天早上在仓库等你,等了很久。”他的声音低下去,“怕你看不见,就写在你常翻的那页。”
常翻的那页——林砚想起那时总在那页夹晒干的海菜,说是要做标本。原来他都记得。
“我没看见。”她把日记本合上,封面的烫金已经磨得斑驳,“那天翻到这页时,被风吹得翻过去了。”
风似乎听见了这句话,从窗缝里钻进来,卷着几片梧桐叶落在地板上。陈默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小的铁盒,锈迹斑斑的,是当年他们藏秘密的那个。他打开盒盖,里面躺着枚褪色的贝壳,还有张折叠的纸条。
“这是……”林砚认出那是她的字迹,当年总爱写些零碎的句子给他。
“你写的信,没来得及给我。”他把纸条展开,纸边已经脆了,“那天在仓库捡到的,夹在收音机后面。”
林砚的脸忽然发烫。信里写了什么,她早记不清了,只记得写完后揣在口袋里,磨了整整三天,最后还是没敢递出去。
“内容我还记得。”陈默看着纸条,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你说,雾要是永远不散就好了。”
那句话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记忆里漾开层层涟漪。林砚想起那些被雾包裹的日子,时间好像变慢了,慢到足够他们数清仓库木梁上的裂纹,慢到能把对方的声音刻进耳朵里。
“后来才知道,”她望着铁盒里的贝壳,贝壳内壁泛着珍珠色的光,“雾散了,人才看得清方向。”
陈默把纸条折好放回铁盒,又将拼合的船票放进去。“现在看清了吗?”他问,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窗外的雾彻底散了,月光把海面照得像铺了层碎银。远处传来轮船的鸣笛声,悠长而清晰,不像记忆里那般模糊。林砚看着铁盒里静静躺着的船票和信,忽然明白,有些东西被雾藏了多年,不是为了消失,而是为了等一个合适的时刻,重新浮现在月光下。
“嗯。”她轻轻点头,指尖触到铁盒的冰凉,心里却暖得发烫,“看清了。”
铁盒的盖子合上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把落了多年的锁终于找到了钥匙。陈默把铁盒放在樟木箱上,月光顺着箱沿淌下来,在锈迹斑斑的盒面上漫成一片浅银。
“明天去码头看看吧。”他忽然说,视线落在窗外清亮的海面上,“听说仓库翻新成了海洋馆,那台旧收音机被收进了陈列柜。”
林砚愣了愣。海洋馆?去年镇上确实传过消息,只是她一直没在意。那些被雾气浸泡过的地方,她总下意识地绕着走,像怕惊扰了沉在水底的回忆。
“《雾航》的唱片,”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从书架最上层抽出个牛皮纸袋,“我后来找了很久,翻到一张黑胶。”
纸袋里的唱片套着旧报纸,日期是七年前的7月17日,头版印着码头雾散的新闻。陈默接过唱片时,指尖触到纸套上凹凸的纹路,像触到了时间的肌理。
“明天带去?”他抬头看她,眼里的光比月光更亮些。
“嗯。”林砚点头,忽然笑了,“说不定能在陈列柜前,把完整版听完。”
窗外的潮水退了些,露出潮湿的沙滩,远处的航标灯规律地闪烁着,红光亮一下,暗一下,像在数着漏过指缝的时光。陈默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正指向午夜十二点。
“该回去了。”他拿起外套,却在转身时顿住,“对了,当年仓库里的收音机,其实是我放的。”
林砚怔住了。
“偷拿了我爸的唱片,”他挠了挠头,耳尖有点红,“知道你总在午夜去仓库待着,想让你……不那么孤单。”
原来那些没结尾的钢琴曲,不是电台的疏忽,是有人在雾里,悄悄为她留了盏声控的灯。林砚望着他被月光拉长的影子,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有些等待,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像礁石沉在水底,却始终托着航船。
“姜茶凉了。”她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杯底还留着圈浅褐色的印子。
“明天再煮。”陈默的笑声混着潮声飘过来,“煮甜一点的。”
他走后,林砚坐在窗边看了很久的海。雾散后的夜空格外干净,星星像撒在蓝丝绒上的碎钻,其中一颗恰好落在航标灯的红光里,闪了闪,像谁眨了下眼睛。
她从樟木箱里拿出那本日记本,翻到夹着船票的那页。这次,她清晰地看见,铅笔字的下方,还有行用钢笔写的小字,大概是后来补的——
“雾散了,我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