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声鸦鸣拖着尾音钻进窗棂时,沈砚秋的指尖猛地一颤,铜锁坠在掌心沉甸甸的,像坠着三年来没说出口的半句话。她霍然起身,椅腿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惊得案头那盆墨兰抖落了片枯叶。
后院的月光比前院亮些,老槐树的影子在围墙上张牙舞爪,倒像是谁把三年前的夜色原封不动搬了回来。沈砚秋攥着铜锁穿过月亮门,看见树底下立着个人影时,喉咙忽然发紧——那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短褂,裤脚沾着些黄泥土,身形比记忆里清瘦了些,可转身时眉骨下那道浅疤,在月光里还是像条跃动的银线。
“砚秋。”陆承宇的声音比三年前沉了些,尾音带着点风尘仆仆的沙哑。他手里拎着个旧帆布包,带子磨得发亮,见她盯着自己的疤,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在关外跟人抢货时蹭的,不打紧。”
沈砚秋没接话,只是把铜锁举到他眼前。月光顺着锁孔淌进去,照亮了内侧那行极小的刻字——那是她十七岁生辰,陆承宇用刻刀一点点凿上去的“秋”,笔画边缘至今还带着毛刺。“你说过,铜锁开口时,就是你回来娶我的时候。”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两人中间的空地上,“可这锁三年没开过,你倒是回来了。”
陆承宇的喉结滚了滚,伸手想碰她的头发,指尖快碰到时又缩了回去。“我在关外遇着点事,被人扣了半年,后来辗转去了上海,想攒够聘礼再……”他顿了顿,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个缺了角的白瓷瓶,“你当年说喜欢城隍庙的杏仁酥,我去的时候铺子换了人,新掌柜说这是老方子做的,我尝了尝,跟从前差不多。”
瓷瓶上的描金牡丹磨掉了大半,沈砚秋却认得——那是她十八岁时,两人揣着攒了半个月的铜板,在城隍庙排队买的,当时陆承宇把最后一块塞进她嘴里,说等他从关外拉货回来,就用红木匣子装着满汉全席来提亲。
“聘礼我没攒够。”陆承宇忽然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在月光里很明显,“但我把欠你的时间攒回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是枚银戒指,样式很简单,圈口有点歪,“在上海的银铺打的,师傅说歪了才显得独一无二。”
沈砚秋盯着那枚戒指,忽然想起三年前他走的那天,也是在这棵槐树下,他把铜锁塞进她手里,说这锁跟他祖父传下来的那把是一对,等他回来,就用两把锁的钥匙当聘礼。“你的钥匙呢?”她问。
陆承宇的脸色暗了暗,伸手从短褂内袋摸出个东西,借着月光递过来——那是半截铜钥匙,断口处锈迹斑斑。“在关外被人搜身时,我把钥匙掰断藏在鞋底,这半截是找回来的,另一半……”
“另一半在我这儿。”沈砚秋忽然转身往回走,陆承宇愣了愣,连忙跟上。穿过月亮门时,他看见她的脚步快得有些踉跄,像怕慢一步,眼前的人就会像三年前那样,被晨雾卷走。
沈砚秋的卧房里还摆着当年的梳妆台,镜面蒙着层薄灰。她从抽屉最深处翻出个锦盒,打开时,陆承宇看见那半截钥匙静静躺在红绒布上,断口处的纹路,正好能跟他手里的那半截对上。“你走后的第三个月,有人从关外捎信来,说你被乱枪打死在戈壁滩上,我不信,就把钥匙收起来了。”她的指尖划过钥匙上的锈迹,“我想,万一你回来了,总得有能打开锁的东西。”
陆承宇忽然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帆布包掉在地上,滚出个铁皮烟盒,里面露出几张泛黄的照片——有他在上海码头扛货的样子,有在关外雪山下的留影,每张背面都写着日期,从民国二十一年三月,一直写到民国二十四年五月。“我怕你忘了我长什么样,就托人拍了这些,本想每攒够十张就寄回来,可总觉得还不够。”
沈砚秋转过身,看见他眼眶泛红时,忽然笑了。她拿起那枚歪了圈口的银戒指,往自己无名指上套,试了三次才戴上,松松垮垮的,倒像是随时会掉下来。“这戒指得重打,圈口太大了。”她说着,把那枚铜锁塞进他手里,“还有这锁,得找个铜匠修修,不然怎么当聘礼?”
陆承宇把铜锁攥在掌心,忽然低头吻她的额头,像三年前无数个夜晚那样,轻得像片云。“明天就去,”他说,“先修锁,再打戒指,然后……”
窗外的老槐树忽然又传来一声鸦鸣,这次的声音软乎乎的,倒像是在笑。沈砚秋抬头时,看见月光正顺着陆承宇的眉骨往下淌,把他眼底的光淌成了条河,而她无名指上的银戒指,在月光里晃啊晃,像枚不肯安分的星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