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沈砚秋醒了。
窗纸泛着层青白,陆承宇的呼吸声从外间传来,隔着道纱帘,倒像是落了场细雪。她坐起身,摸了摸无名指上的银戒指,圈口果然松,稍微动一动就往下滑,却偏生舍不得摘。梳妆台上的白瓷瓶敞着口,杏仁酥的甜香混着他带来的风尘气,在屋里漫成一团软乎乎的雾。
外间忽然有响动,纱帘被轻轻掀开一角,陆承宇探进半个脑袋,额前的碎发有点乱。“吵醒你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我去井边打盆水,你再睡会儿。”
沈砚秋摇摇头,掀开被子下床。鞋刚踏到踏板上,就看见他脚边摆着双新做的布鞋——是她前阵子纳的,本想等开春送给隔壁的张婶,此刻鞋面上还沾着点他带回来的黄土。“我这就去烧早饭。”她说着,往灶房走,却被他拉住了手腕。
陆承宇的手心有层厚茧,蹭得她手腕发痒。“我来吧。”他接过她手里的围裙,系的时候带子打了好几个结才系牢,“你忘了?从前在你家借灶,我炒的鸡蛋你能吃三碗。”
灶房里的铁锅三年没换过,锅底结着层黑垢。陆承宇舀了瓢水倒进锅,火镰擦了好几下才燃起来,火星子溅在青砖地上,像撒了把碎金。沈砚秋靠在门框上看他,见他往灶膛里添柴时,袖口卷起来,露出小臂上道新疤,红得发亮。“这又是怎么弄的?”她问。
“在码头扛米袋时被麻袋绳勒的。”他头也没回,声音混着柴火噼啪声,“不疼,就是看着吓人。”
沈砚秋没再问。她知道陆承宇的性子,天大的事到他嘴里都是“不打紧”,就像三年前他明明发着高烧,却硬撑着说关外的风雪比这暖和。她转身去翻米缸,刚掀开盖子,就听见他“嘶”了一声——铁锅烧得太急,溅出来的沸水烫了他手背,起了个红泡。
“你看你。”沈砚秋抢过他手里的锅铲,往他手背上抹了点猪油,“三年没做饭,手艺都还给灶王爷了?”话虽嗔怪,指尖却轻轻碰了碰那红泡,像怕碰碎了似的。
陆承宇忽然抓住她的手,往自己掌心按。“砚秋,”他盯着她的眼睛,晨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眉骨的疤痕上淌成条金线,“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米缸里的米不多了,沈砚秋往锅里撒了把红薯干,说是去年晒的,甜得很。“不走?你在这儿能做什么?”她搅着锅里的粥,声音埋在水汽里,“你当年来回跑关外,不就是想挣大钱吗?”
“大钱哪有你重要。”陆承宇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倒出张纸片递给她。是张地契,边角卷了毛,上面写着城南一间铺面的名字。“我在上海托人盘下来的,原先是家布庄,我想改成杂货铺,卖些关外的干货,再兼着收点本地的土产,保准饿不着你。”
沈砚秋捏着那张纸,指腹划过上面的朱砂印泥。她认得那个地方,离城隍庙不远,三年前路过时,看见布庄的老板娘总坐在门口绣帕子,帕子上的花样跟陆承宇送她的白瓷瓶很像。“你倒是盘算得清楚。”她把地契折好塞进围裙口袋,“那铜锁和钥匙呢?不找铜匠修了?”
“修,现在就去。”陆承宇盛起两碗粥,红薯干在白粥里浮浮沉沉,“吃完早饭就去东大街的老周记,我记得周师傅的手艺,当年他给你爹打烟杆,你还偷着把铜屑攒起来,说是要熔了打个小玩意儿。”
沈砚秋被他说得脸热。十七岁那年,她确实攒过铜屑,偷偷藏在床底下的木盒里,幻想有天能打个小小的锁,把陆承宇说的话全锁进去。后来木盒被耗子啃了个洞,铜屑撒了满地,她蹲在地上哭了半宿,陆承宇就把那枚刻着“归”字的铜锁塞给了她,说这锁比什么都结实。
吃过早饭,陆承宇要去后院牵驴,却被沈砚秋拉住了。“骑驴太晃,我带你去。”她从柴房角落拖出辆旧洋车,车把上缠着的蓝布条褪成了灰白,“前年张叔搬家,说这洋车扔了可惜,我就留下了。”
陆承宇看着那辆洋车,忽然笑了。“你还会拉洋车?”他记得沈砚秋从前连提桶水都喊累,此刻却把车绳往肩上搭,背影在晨光里绷得笔直。“还是我来吧。”他接过车绳,手指碰到她肩上的勒痕时,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关外,自己拉着货箱走了三天三夜,肩上的血把麻绳都浸透了。
东大街的老周记铜铺开了二十多年,周师傅的眼睛有点花,却还认得沈砚秋。“姑娘,好久没来啦。”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看见陆承宇时愣了愣,“这不是……当年总来给你打小玩意儿的后生吗?”
陆承宇把铜锁和两半钥匙放在柜台上。晨光透过柜台的玻璃照进来,铜锁上的锈迹泛着点红,像蒙着层陈年的血。“周师傅,您看这锁和钥匙还能修吗?”他的声音有点紧,手不自觉地攥住了沈砚秋的手腕。
周师傅拿起铜锁,用指甲刮了刮锈迹,又把两半钥匙对在一起,断口处的纹路严丝合缝,像从来没分开过。“锁好修,上点铜水,磨掉锈就行。”他指了指钥匙的断口,“就是这钥匙,得重新熔了重打,不然锁芯怕是咬不住。”
“那就重打。”沈砚秋没等陆承宇开口,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些碎银,“多少钱您说,我们等得起。”
周师傅眯着眼笑了:“急什么,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懂。”他把铜锁和钥匙放进铁盘里,“明儿个晌午来取,保准跟新的一样。”
从铜铺出来,日头已经升得老高。陆承宇拉着洋车往前走,沈砚秋坐在车上,看见他脖颈上的汗珠子滚进衣领,忽然想起三年前他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太阳,他背着帆布包站在路口,说等他回来,就用洋车拉着她去逛遍全城的庙会。
“承宇,”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点飘,“当年捎信说你死在戈壁滩上的人,是谁?”
陆承宇的脚步顿了顿,洋车在青石板路上滑出半尺远。“是赵老四。”他的声音沉了些,“我在关外时,跟他合伙拉过货,后来发现他偷偷往货里掺沙子,闹翻了。他大概是觉得我挡了他的财路。”
沈砚秋没再问。她知道赵老四,是镇上出了名的泼皮,前年听说去了上海,不知怎么又跟陆承宇扯上了关系。她伸手扯了扯陆承宇的衣角:“前面有家卖糖画的,我想吃。”
陆承宇立刻停了车,买了个兔子形状的糖画递给她。糖稀在阳光下亮得晃眼,沈砚秋咬了口,甜得舌尖发麻。“你当年在上海,是不是也见过这种糖画?”她问。
“见过,”陆承宇看着她嘴角沾着的糖渣,伸手替她擦掉,“在城隍庙门口,有个老爷子画得比这好,能画出龙来。”他顿了顿,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是些歪歪扭扭的字,“我把你爱吃的都记下来了,杏仁酥、糖画、还有西街的桂花糕,以后每天换着样给你买。”
沈砚秋看着那本子上的字,笔画里全是疙瘩,像他手背上没消的茧子。她忽然想起昨晚他帆布包里掉出来的照片,背面的日期密密麻麻,从春到冬,从南到北,像串没断过的线。
“承宇,”她轻声说,“我们去看看你盘下的铺面吧。”
城南的铺面果然离城隍庙不远,门脸不大,门板上还留着“布庄”的残字。陆承宇推开门,里面积着层灰,墙角结着蜘蛛网,却能看出原先的柜台擦得很亮。“我打算把柜台改成货架,左边摆关外的蘑菇和木耳,右边摆本地的茶叶和笋干。”他指着靠窗的位置,“这儿放张桌子,你可以坐在这儿绣帕子,跟从前布庄的老板娘一样。”
沈砚秋走到窗边,看见窗台上有个缺了口的花盆,里面还留着点干土。“老板娘当年在这儿种了盆茉莉。”她摸了摸花盆的边缘,“说等花开了,就送给第一个来买布的新娘子。”
陆承宇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窗外的蝉鸣忽然响了起来,一声叠着一声,像要把这三年的空白全填满。“那我们也种茉莉。”他说,“等花开了,就用它当你的头花。”
回到家时,日头已经偏西。陆承宇去井边打水,沈砚秋坐在门槛上,摸着围裙口袋里的地契,忽然听见巷口传来脚步声,赵老四的声音像块破锣:“陆承宇那小子回来了?我可告诉你,他欠我的钱还没还呢!”
沈砚秋猛地站起身,看见赵老四带着两个后生堵在巷口,手里把玩着把刀子,刀尖在夕阳下闪着光。陆承宇拎着水桶从井边过来,看见他们时,脸色沉了沉,把沈砚秋往身后拉。
“赵老四,你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很稳,手心却攥得发白。
赵老四嗤笑一声,用刀子指着陆承宇的鼻子:“干什么?你当年在关外卷走我的货,害得我差点被人打断腿,这笔账,不该算算?”
“我没卷你的货。”陆承宇往前迈了一步,挡在沈砚秋身前,“是你自己把货卖给了日本人,我不过是把这事捅给了商会。”
赵老四的脸瞬间涨红了:“你他妈胡说!”他挥着刀子就冲过来,陆承宇侧身躲开,水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溅了满地。
沈砚秋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看见陆承宇反手抓住赵老四的手腕,动作快得像道风。他当年在武馆学过几招,对付赵老四这种泼皮绰绰有余,可那两个后生也冲了上来,一个抱住他的腰,一个往他脸上挥拳。
“承宇!”沈砚秋捡起地上的扁担,想都没想就冲过去,扁担结结实实地打在抱住陆承宇的后生背上,那后生疼得叫了一声,松了手。
陆承宇趁机挣脱,一拳打在赵老四的肚子上,赵老四疼得蜷在地上,那两个后生见状,扶起他就跑,嘴里还骂骂咧咧:“陆承宇,你等着!”
巷口终于安静了,只剩下陆承宇粗重的呼吸声。沈砚秋扔了扁担,看见他嘴角破了,渗出血来,连忙从围裙上撕下块布给他擦。“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儿?”她的手抖得厉害,眼泪差点掉下来。
陆承宇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按了按,血沾在她掌心,热得烫人。“没事,”他笑了笑,嘴角的伤口扯得生疼,“当年在关外,比这狠的架我都打过。”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那枚断了的钥匙,刚才打架时一直攥在手里,此刻断口处的铜屑蹭在他掌心,红得像血。
“你看,没丢。”他把钥匙递给她,掌心的铜屑沾了血,倒像是开出了朵小红花。
沈砚秋接过钥匙,忽然扑进他怀里,哭得肩膀直抖。“你以后不许再跟人打架了。”她的声音埋在他胸口,闷闷的,“也不许再离开我了。”
陆承宇抱着她,下巴抵在她发顶,闻着她头发里的皂角香,忽然觉得这三年吃的苦都值了。“不离开了,”他说,“再也不离开了。”
暮色漫进巷子时,陆承宇在灶房生火,沈砚秋坐在门槛上,把那两半钥匙放在月光里。断口处的铜屑沾着点血,在月光下泛着点红,像颗不肯熄灭的星子。她忽然想起周师傅的话,明天晌午就能修好锁和钥匙,到时候,这三年的空白,是不是就能像铜锁一样,重新合起来了?
灶房里传来陆承宇哼的小调,是三年前他总唱的那首,跑调跑得厉害,却把沈砚秋的眼泪唱了下来。她抹了把脸,看见灶房的窗户上映着他的影子,正弯腰往锅里添柴,像幅没干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