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倒计时的数字在教室后墙的黑板上一天天变小，像不断收紧的绞索。而我生命的沙漏，流逝得更快。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死亡交织的冰冷气味。我躺在纯白的病床上，身体轻飘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窗外，是六月湛蓝得近乎虚假的天空，偶尔有洁白的鸽群掠过。我望着那片蓝色，想象着陆沉此刻坐在肃静的考场里，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他是不是正微微蹙眉，思考着最后一道大题的解法？他落笔时，手腕是不是依旧带着那份我所熟悉的、锐利的力度？我多么想就坐在他身边，哪怕只是在他停笔思考的间隙，悄悄递过去一张写着“加油”的纸条，或是仅仅看他一眼，用目光传递微不足道的力量。
可我只能躺在这里，像一株迅速枯萎的植物。剧痛如同附骨之疽，日夜不停地啃噬着残存的生命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锐痛。止痛药的效力越来越短暂，像隔靴搔痒。但我固执地抗拒着更大剂量的吗啡，我怕彻底沉入昏睡，怕错过清醒时每一分、每一秒可以思念他的时光。我靠着床头，苍白的手指在虚空里微弱地划动，一遍遍，在心里无声地、虔诚地描摹那个名字：陆沉。陆沉。求你，一定要金榜题名。求你，一定要去看我没能看到的风景，走我无法抵达的长路。求你，带着我曾梦想过的所有光芒，好好活下去……
床头柜上，静静躺着一本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扉页上，是我娟秀的字迹：“给陆沉”。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记录着从暮春梧桐絮飘飞的那天起，关于他的点点滴滴。
*“4月12日，晴。转学第一天。他让我‘滚’，却帮我赶走了那些人。他的手真好看，解题时像会发光。他叫陆沉，沉没的沉，像他的名字一样，总在沉睡。”*
*“5月3日，阴。他今天讲题时，离我好近，能看清他睫毛好长。心跳得好快，像要蹦出来。我是不是……喜欢上他了？这念头让我害怕又欢喜。”*
*“5月20日，暴雨。拿到诊断书。世界黑了。陆沉，我还没告诉你……”* 这一页的字迹被水渍晕开，模糊了一大片。
*“6月1日，晴。运动会。他跑得真快，像风！他说冲线时想着我……那一刻，就算立刻死掉，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陆沉，我好喜欢你啊。”*
*“6月15日，多云。又疼了一整夜。看着月亮，想他。他睡了吗？梦里会有我吗？多想再听听他的声音……”*
*“6月25日，离校日。天台，夕阳。他抱得好紧。陆沉，对不起，我骗了你。如果还有下辈子……”* 字迹到这里变得极度潦草虚弱，几乎无法辨认。
每一页，都是无声的呐喊，是滚烫的烙印，是我短暂生命里，最盛大、最卑微、最绝望的恋曲。
高考前一天，我让林晓晓来医院。她红肿着眼睛，接过那本沉甸甸的蓝色笔记本，指尖都在颤抖。
“晓晓，”我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抬起枯瘦的手，轻轻覆在她颤抖的手背上，“帮我……交给他。让他知道……”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我，胸腔里火烧火燎，好半天才缓过气，“让他知道……他值得被好好记住，被好好……爱着。” 这大概是我唯一能留下的，存在过的证据了。
六月七日，高考第一天。窗外的阳光灿烂得刺眼。我躺在病床上，意识在疼痛的浪潮里浮沉。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滴答声，屏幕上绿色的线条微弱地起伏着，像一条即将干涸的溪流。身体的力气被一丝丝抽走，连抬起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视线开始模糊，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晕开成朦胧的光斑。恍惚间，我仿佛看到教室的门被推开，穿着干净白衬衫的陆沉向我跑来，脸上带着夏日骄阳般灿烂耀眼的笑容，手里高高举着一张印着金色校徽的录取通知书，他的嘴唇开合着，在喊我的名字：“苏晚！苏晚！我考上了！你看！”
一股巨大的、虚妄的力量支撑着我，我努力地想抬起沉重如灌铅的手臂，想去触碰那幻影中他喜悦的脸庞。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徒劳地抓挠了一下，却只触碰到一片虚无。手臂颓然落下，砸在洁白的床单上，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声响。
“陆沉……” 一声气若游丝的呼唤，耗尽了我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如同风中熄灭的烛火。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遮住了窗外那片过于明亮、也过于冷漠的蓝天。无边的黑暗温柔地、彻底地拥抱了我。所有的疼痛、不舍、爱恋、遗憾，终于都化作了永恒的寂静。
与此同时，考场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划破了城市的宁静。人流如潮水般从各个考点涌出。陆沉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校门的人。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喜的光芒，眼神明亮得惊人。他一边狂奔，一边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直关机的手机，开机，无数条信息瞬间涌入。他直接拨通了林晓晓的号码，喘息着，声音因激动而变调：“晓晓！最后一道大题我解出来了！感觉超常发挥！苏晚呢？她在哪？我答应她的！我……”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寂般的沉默。沉默得让陆沉奔跑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狂喜的光芒瞬间冻结在眼底。
“陆沉……”林晓晓的声音终于传来，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来医院……中心医院……苏晚她……快……”电话突兀地断了，只剩下一串忙音。
一种灭顶的、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液，瞬间注入四肢百骸。陆沉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他猛地转身，发疯般冲向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嘶吼着报出医院地址。一路上，城市的喧嚣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车窗外的光影飞速倒退，如同他脑中混乱闪过的、关于她的所有片段：初遇时冷漠的眼神，阳光下解题时专注的侧脸，运动会上张扬的笑容，天台夕阳里那个滚烫的拥抱……还有她最后那句轻飘飘的“等你考上了再说”。
出租车在医院门口尚未停稳，他就推开车门冲了下去，像一枚失控的炮弹。他撞开拥挤的人群，冲进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住院大楼，撞开电梯前等候的人群，在旁人惊愕的目光中，沿着冰冷的楼梯一路狂奔向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肺部火辣辣地疼，但他不敢停，一步都不敢停！
终于，他冲到了那间熟悉的病房门口。门虚掩着。里面静得可怕。
他颤抖着手，猛地推开房门。
病房里一片死寂。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斜斜地洒在病床上，给洁白的被单镀上一层虚幻的金边。苏晚安静地躺在那里，瘦弱得几乎看不出被子的起伏。她的脸苍白得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抿着，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过于深沉的睡眠。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只有一条冰冷、笔直、毫无生机的绿色直线，像一道永恒的休止符。
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陆沉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门口。他脸上那狂奔而来的红晕和眼中狂喜的光芒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空茫的、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死寂。他死死地盯着那条直线，瞳孔骤然放大，然后猛地收缩，仿佛无法理解眼前这残酷的景象意味着什么。
“不……”一个破碎的音节从他喉咙深处挤出，轻得像濒死蚊蚋的哀鸣。随即，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爆发出凄厉绝望的嘶吼：“不——！！！”
他踉跄着扑到床边，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双手，想要去触碰她的脸颊，却又像害怕惊醒她般停在半空。最终，他猛地将她冰冷、轻飘飘的身体紧紧搂进怀里，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将她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她苍白冰冷的脸上，顺着她毫无生气的脸颊滑落，留下蜿蜒的水痕。
“你骗我……”他埋首在她冰冷的颈窝，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泣血的控诉和深入骨髓的绝望，“苏晚！你骗我！你说过……你说过等我考上了……就在一起的！你答应过我的！你怎么能……怎么能……” 泣不成声，巨大的悲痛让他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像寒风中一片凋零的叶。
护士和闻声赶来的医生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无人上前打扰这绝望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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